[白宫冰室]冰室

　　白宫冰室这名字我很喜欢。它就在香港土瓜湾一条道的尽头。那里不远处是海，却是有工业区味道的被放弃之海，四周都是三五十年的唐楼（香港旧时华人居住的无电梯楼，常连成一片，密密麻麻，下为骑楼，下铺上居）。同样这些唐楼，到了油麻地湾仔就都热热闹闹的，在土瓜湾却清冷寂寞。沿土瓜湾道走啊走，似是走到一个什么尽头了，才走到牛棚艺术村去。这里从前真是养牛的，红砖房，如今作展览别有风味。也有艺术家长期租住，也养猫也教小朋友。每次去牛棚看展览听演唱会回来，都必去白宫冰室吃饭。
　　总觉得白宫冰室的魅力主要就来自于这股子清冷。这名字也清冷，小时候有个故事画一个小朋友睡大觉，一觉醒来钻进一座馒头形冰房子里，认识了一只大企鹅。那冰屋晶莹剔透，用一种极浅淡的蓝涂出来，如今想到白宫冰室，就仿佛它也是这亚热带溽热之夏里一座蓝白晶明的雪房子。
　　现实中的白宫冰室有多种颜色的装饰，但不知怎地，零零星星装在一起就是令人觉得清冷。那一排卡座在别的茶餐厅温暖怡人，在这里却像老是等不到心中人的站台。那水鸭戏水的木雕盘在别处就富贵欢畅如春，在这里却像上冻的深潭，留得一丝叹息。那老板同别处茶餐厅的老板没什么不同，都大开收音机听马经，同新主顾讲选举，同老街坊谈天气。这里的饭菜不热也不冷，奶茶最靓，咖啡最浓。
　　一切都正常，但一切都无妨它的寂寞气。那些弯曲如浪的铁窗花如铁水一凝，仿佛是由一个什么世纪的尽头再也难跨到另一个初始的世纪去。这里的男人，大多是粤语俗称麻甩（读音却同“拉”）佬者，即到了一个可以放弃自己大剌剌无所谓任什么都讲一餐的年纪；这里的女人则是中年阿姐，吊脚裤上身套件不分腰身的半长衫，不分曲线但力图暗示曲线，说话尖利如辣子，虽然粤菜中是从不放辣子的。
　　同是香港本土的味道，但也有浓烈热香如庙街的，也有甘醇温煦如蓝田、肖箕湾的 ……而本土得如此落寞、隐匿，实是土瓜湾路尽头之特别风味。但想一想，又觉得其实这一个独处以至寂寞的香港一直存在，与它接近的，还有深宵的深水埗，还有某些不通人烟却偏偏有独居老人的边境村落。
　　这样味道的餐厅，于是乎很适合静坐在卡座，来一份菠萝油。就是菠萝包夹牛油。最好那个包刚刚出炉，酥皮厚而不滞，松脆有度，而包身香软，里面的一大块牛油定要刚刚经过冷藏，切片要厚，这样才会外皮被热包融溶，而内里还有一大块厚实的冻牛油滋味牙齿。捧在手里，这圆圆如小太阳的菠萝油，它外在的明黄色同内心的冰色，在素淡环境里同样特别灿烂。
　　在素淡寂寞里有自己手头握住的一块灿烂，其实这样的香港也一直存在。它不是一个政纲规划出来的城市，它是一些人情事态的自然流落。流落这词我喜欢，像是墨流下来，自然而然出来深浅浓淡，而有这种深浅浓淡的城市，总会有些不均匀，有些意外，有些隐匿，隐匿之中的自得与灿烂，在你的生活路线未必经过的地方，总有一些地方会老去，一些新生，白宫冰室就是那老去的一块城市之肌上一家晶白素淡的餐厅。走笔至此，竟真在网上读到一则旧闻，原来白宫冰室在半年前已结业。新来的咖啡馆老板改造了它，它旧日的实用对象如今成为时新场所的味道 “修辞 ”，就像一段新鲜温热的感情刚刚开始。而那些捧在双手心里、外皮火热心里冰冷的灿烂菠萝包，终是一瞬般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