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仙鹤] 扬州仙鹤台似水流年休闲中心
2010年5月有一个奖项要在扬州颁发。在北京我暗想,自己与扬州实在阔别太久了。这么想着,一合眼就仿佛看见了晚暮的运河——普哈丁墓的石阶就是码头,一级级的石阶,直直地潜入水里。
颁奖的地点,在一个完全看不见古扬州的宾馆。颁奖者是市委书记,自称是我的旧读者,还有《北方的河》等,我只能笑笑,应酬一过,便事竞人离。
会散了,我掏出几页复印带来的、关于扬州胡商的资料,重新潜入了扬州。在车水马龙的间隙里,随着父老的向导,手翻活页的资料,更吟味其中的逻辑,观察扬州所剩无几的古迹。
长久以来,我已经惯于如一只蜜蜂,千里远投,求学一点,吮吸一滴知识之蜜。这么打发日子很有意思,有时偶然的收获鲜为人知,人便能享受学习的快乐。
1
扬州于我,依然是一个谜。地理学家说:扬州就是古代的上海。但在一望嘈杂的城市里,很难想象鉴真和尚的唐招提寺,居然就从这里风波东渡。扬州的遗存,不足以证实它天下第一的辉煌古代。书记们听得懂这些话吗?
散策扬州,满眼二十世纪的商厦高楼,几无一丝唐代的痕迹。不管怎么仿古造假,古扬州——需要想象才能复原。
而且越是复古愈是糟糕。古变了今,真都是假,对我这么一个退役考古队员来说,可怜兮兮的瘦西湖,钢筋水泥的大佛塔,都与奈良那原木原色的正仓院、至今毫发无损的唐朝赐物——无论一柄让我看得入迷的镶嵌琵琶,或是过目难忘的鉴真遗容,都显得毫不相干,恍如隔世。我几乎想说:看扬州或许要去日本,因为倒是奈良的唐招提寺,小心守护着扬州的缘起!
在鉴真长老的遗容像前,我久久注视。不忍离去。那位扬州唐僧的表情,难言的真挚。又无限伤感,似乎讲解着最大的信仰秘密。保藏它的那座名刹,山门低伏,甍瓦不语,在一块素色古朴的静寂中,它无声静坐着,使寺里寺外,弥漫着日本第一文物的气度——无须赘言,比起浮躁的扬州,一切都判若两界。
确实,唐代的扬州,鉴真的旧寺,早已荡然无存了。连同那“上海”的比喻,如今只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两次求学扬州,两次都一腔感慨,最后无奈地离开。只是心情还不想放弃,总想以考古的倔强,抢救一点唐宋的残片。
于是,我渐渐对扬州的运河,再一次转眼留意。
2
古扬州可能湮没于现代,但大运河却在一旁流淌。幸亏人们对它尚有索求,所以没把它废弃填掉。
古代的扬州、唐代的上海——它们留存至今的唯一遗迹,就是这条维系中国的南北运河。
唐朝帝王久居长安洛阳,于是运河向北出周家口,再顺着河南境内的几道斜斜的小河,向西北供给运输。帝王们若是改住了大都北京,运河便折向东北,指向济宁沧州、天津通州。
南下也是两道分流:广州港若是唐朝门户,运河便沿着赣水一路南下:但若是历史变移天下换了宋代。泉州港取广州而代之与亚历山大港成了世界航线的两端,运河便斜着伸向杭州,一路顺水,通向终点泉州——那个以“橄榄城”(zaytun)著称的世界第一码头。
扬州的绳扣,系在运河上……我又一次这么陷入遐想。虽然我是一个北方人,与扬州并无多少缘分,我更无心解释这种思路,在这人不求学的时代。
用这样的眼光。回过头顺着运河再行眺望,确实,放眼遥遥望去,在迷茫的世间,古代遗留只见剩下两处:一是普哈丁墓,二是仙鹤寺。
一座仙鹤寺,随便参观是看不懂的。
我还是找来刘致平的《中国伊斯兰建筑》以后,才从平面图上看出了一点端倪。再查对扬州掌故,渐渐不由得心动了。
扬州仙鹤寺乃是由侧伸的鹤头、长长侧着盘过的廊颈、宽宽双翅组成的附殿、居中的大殿鹤身,以及凸出背后的鹤尾组成。
读平面已觉得惟妙惟肖,读史料就更加不得不感叹。可惜如今,仙鹤只是一座断翅、秃尾,只剩下独翅、没尾巴的瘦骨架挑一颗头的残缺古建!而霸占砍伐了她千金之躯的,不过是一条嘈杂不堪的马路、一片分文不值的停车场!
朋友的眼神,在央求我去找书记帮助,而我却鬼使神差般顺着运河,一路若有所思,走到了普哈丁墓。
普哈丁是一位重要的长老。就像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一样,他自西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只不过——鉴真的唐招提寺在日本被保护得一瓦不损,而普哈丁的仙鹤寺虽然还不至于片瓦不留。也已经缺尾断翅!
伟大的唐朝。毁灭于社会的大崩溃。战乱中,扬州胡人遭到了屠戮。待到宋朝君临天下,普哈丁来到扬州,那时残破的居留地已经慢慢从血泊中恢复,只是振兴和繁荣,需要一个标志和代表。
普哈丁率领着他们,依傍运河,远近行商,再次繁荣了扬州的一隅。像鉴真代表了唐代的扬州一样。普哈丁是有宋一代的一个标志。
唐朝早已湮灭,宋代也不易寻。一个时代的历史,几乎就系在这位普哈丁的身上。碑上关于他从济宁一夜飞舟抵达扬州的记载,使得扬州总算有了一两座宋代的古建筑。若不是他当年把篷缆系在了这个台阶上,扬州还有什么唐宋遗迹呢?
一种信仰的繁荣,丰满了一个时代的文明。也是一种信仰的衰落,使得那时代光芒黯淡。不过是依仗着一个民间举步维艰但香火传承的信仰——仙鹤寺和普哈丁墓,勉强算是留存到了今天。
读着石碑上他的神秘故事,只觉沧桑兴灭,都是冥冥的前定。在那个暮霭苍茫之际,我独自细读着简洁的碑文,只觉全然在读一篇谶语。
口中读着普哈丁,心里却想着鉴真。
不知究竟为了什么,我突发异想,而且不可收拾:我猜测而且总想断言,普哈丁长老的面容,一定酷似那奈良唐招提寺里的鉴真像!
因为他们两人有一种默契。似乎他们守着一个什么约定,各司一时,各掌一门,各守一隅一但又在他人不觉之间,暗暗地同归一途。
我痴痴陷入遐思。
我渐渐地感到,他们不是陌路,而是彼此熟识。否则怎能举止作为那么相似呢?无疑,两位长老乃是一对兄弟。只不过一人在唐,一人生宋;一人通佛陀梵文,一位说阿拉伯语;一人献身佛门,一人恪守清真。两人虽然一唐一宋,但他们乃是一双兄弟。否则扬州城里,怎能历经一个时代,便有一位长老出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