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生活] 城市生活游戏

　　蔡磊，男，1957年出生，插过队，上过大学，当过中学教员和文学刊物编辑。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前期以中短篇小说为主，兼写纪实文学和报告文学；中期侧重电影、电视剧创作；近期痴迷于非虚构类历史文学和历史小说的写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那时候》、长篇小说《情劫》、长篇随笔《裸浴》、长篇非虚构类历史专著《大明日落——崇祯王朝人与事》、《隋亡唐兴七十年——家国天下的父子两代》。现为甘肃省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法）帕斯卡尔《思想录》
　　一
　　四十来岁的确是个尴尬的年龄，年轻人看你是老人，而真正的老人们又说你还是娃娃。要是早婚的乡下人，这岁数已经可以当爷啦，但四十来岁的光棍童男子也不是没有。你要是再没混好，体制内的没混个一官半职，不在体制内呢，也没混成个小小不言的款或是腕什么的，那你就彻底算是完蛋啦！别说面对别人无法交代，就是揽镜自照，面对自己那张晦气弥天一无可看的老脸，你也能刻骨铭心地体验到什么叫万念俱灰心灰意冷灰飞烟灭。尽管你要真是现在死了，标准的套话仍然叫英年早逝。其实，这还不是最尴尬的，因为事实是你还在呼吸，还在吃饭，偶尔还要做爱，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死。而且，就按活60岁算，你也还有十来年好活。想想吧，十来年，十来年呐，那些个日日夜夜你以为真是好打发的？
　　要是年少气盛时曾经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你的感受就更是百倍千倍万倍的尴尬。你会为自己脸红，你会为自己年轻时不是个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庸常之辈而痛心疾首。因为正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让你沉迷于自己所谓的事业或者是理想，因为你相信有耕耘就会有收获，你相信天道酬勤，不相信老天爷会有眼无珠，因为在生活中你总是没有时间生活，所以导致的结果就是生活在别处——别人的和你自己的——别处。
　　那天晚上，一边和老婆做爱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结果却是一次歪打正着，他没有早泄！老婆和他一样，也被这意外弄得很兴奋，先叨叨了几遍女人挺好、男人挺更好，后来就一个劲儿问他是不是吃药了，吃的又是什么药。
　　他本来打算实话实说的，但考虑到老婆特爱较真，就随口支吾着，可老婆还是明白了，那只正轻柔游弋在他胸前的手立刻就抽走了不说，还又一翻身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开玩笑！闹了半天，你就不是在和我做爱嘛。哼！
　　他恨得不行，可又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憋了半天，到底还是骂出一句：真他妈的操蛋！
　　老婆不干了，非要让他说是在骂谁。
　　他回答说我谁也没骂，我也在开玩笑，开玩笑行不行？
　　老婆还是很认真的样子：不行，你必须回答，你究竟在骂谁？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骂我自己的鸟，行不行？我真的是在骂我自己的鸟，真的。
　　好像就是从那天晚上起，他开始有了离婚的想法。细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日子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一样，活像是一场无穷无尽又毫无意趣的克隆复制，不管你活多少年，也不管你是在美国还是中国，假如一日三餐都只让你吃麦当劳，你说，那会是什么滋味儿呢？
　　掐指算来，他和老婆的婚姻已经存续了十七年了。某种意义说，他已经连续吃了十七年的麦当劳啦。他知道，这话有点没心没肺，而且还透着股恶俗不堪的恶心。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是什么花花太岁洋场恶少，他只是希望尘归尘，土归土，凯撒是凯撒，上帝是上帝，也就是俗话说的一码归一码的意思。但生活本身却像是一团乱麻，与光同尘是一种说法，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还是一种说法。就说那天晚上吧，原本是夫妻恩爱鱼水之欢，就连当事人自己，要想真切地说出其中的感受滋味也绝非易事，可妻子不依不饶，非要让他说清楚做爱时究竟在想什么，有没有感情出轨感情走私。
　　你讲点理好不好？怎么说也说不通，他最后就耍起了混蛋二皮脸：你说我想谁就想谁了，你说我在和谁做爱我就是在和谁做爱，好不好？
　　美死你！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老婆就是这么说的，神情严峻，语气凛冽，一点都不像刚刚还坦诚相拥赤裸相见，活活就是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
　　一对男女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处，灵肉交合、身心相融，原本该是多么娱情悦性的赏心乐事，却又为何眨眼间就闹到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了呢？懊恼异常却又发泄无处，他下了床，胡乱地裹上睡衣，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边长吁短叹，一边一根接一根抽烟，直到估摸老婆已经睡熟之后，才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爬上床。在老婆均匀的鼻息声中，他却是一夜无眠，新婚之夜时的尴尬扫兴也再一次涌上心头。那一次倒是没有什么感情走私、感情出轨之类的诘问。都是老大不小才结婚的，囿于当时社会整体的开放程度，婚前两人也没敢太过放肆，新婚之夜虽说不是禁果初尝，但也兴奋着、激动着、颤栗着，尤其是他，更是猴急不已，一番顾头不顾腚的忙碌之后，他这边气还没喘均匀呢，那边老婆却已经嘟嘟囔囔地爬起身，跑到卫生间稀里哗啦地冲洗起来，那动静像是要搓掉一层皮，感觉就像是被人强暴或者是非礼了一样。他听得很清楚，老婆嘟囔的是“脏死了”、“好恶心”。连羞带恼恼怒交加，嘴张了几张，他总算是没有大爆粗口破口大骂，再怎么样，也是个读书人，为了床上的那点事儿，值得吗？可老婆也是个读书人，她难道不明白，夫妻之道，也是人伦之道？当年有个大人物就曾不无诙谐地调侃说，人生在世，无非就是两件事，上边要吃肚子，下边要生孩子。孔老夫子更是掷地有声地宣称：食色性也！老婆也是读书人，再说是学理科的，她也该明白，单靠握手和接吻是生不出孩子的。
　　他都记不清类似的尴尬究竟有过多少次啦。
　　无数次地，他想过要离婚。但是，关于离婚，想法就是想法，不到山穷水尽，不到万不得已，那是万万当不得真的，因为一旦你真要付诸实施，你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那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问题——为什么？而且要面对街道法庭那些素不相识却又职责在身的所谓婚姻判官的诘问外加调解，而且不止一次。还是而且，你要一五一十地将你所有的隐私坦白出来，否则等待着你的，就是理由不充分、意识不纯、玩弄女性等等等等的批驳，直接一句话，按当时的观念，仅仅由于在床上无法或不能尽兴，你就胆敢想要离婚，那你就肯定不折不扣是个流氓！起码也是疑似流氓或者准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