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诗【七十亿分之一的诗与歌】

七十亿分之一的诗与歌（附照片）

□李皖

作为经历过世界上各个地方、各段历史的各种声音的听者，我对“难听”一直有准备，甚至，那是我的爱物。“难听”往往意味着新鲜，代表着独特和创造，是美的新领地，指向远方和未来，呈示着更新锐的动听之声。但何力《我就出生在你要我出生的房子里——70亿分之1的诗与歌》，还是让我耿耿难咽，我起初没有从其“难听”中察觉到以往能辨识的藏在“难听”里的非凡来。

何力缺少歌唱天赋：他的音域一般，音色干涩，演唱缺乏感染力。若不是当代唱作一体的洪流，这样的嗓子根本出不了门，引不起众人欣赏。但是自流行音乐创始以来，布鲁斯、民谣、摇滚乐开启了唱作一体的传统，歌手成了自己作品的发言人。用并不骄人的嗓子，他唱自己的歌，成了这件艺术品、这个生命体的最佳诠释者；他的声音，就是这艺术品、这生命体整体构造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神奇的是，经由了长久岁月的磨炼，歌手对自己不完美歌嗓的发掘，往往使这种个性的演唱超越了美嗓，成为真正的好嗓。美嗓合乎大众审美，亮丽光滑，满足享受，可能缺乏内涵；个嗓里才是真人生，是“这一个”，它寄蕴真实，裸裎多样性，指证众生真相。

何力这张2013年的专辑，似乎也没有这样。他没有向个嗓的增进去进境，比起上一张，演唱好像还退步了。他是不是意识到了他那个干嗓愉悦人的渺茫，索性放弃了呢？唱腔上没再有刻意的美化，而是毫不掩饰地放任自流。作曲，也可能是演唱，扔掉了旋律，不追求歌唱性，压低了嗓门儿，变成节奏杂沓的乱语。录音干巴巴的，无音质无音场无音效。至于演奏，倒是一耳朵就可以听出，是复杂的、高难度的，有点乱——在全球范围内，我真还没见识过吉他的这种动静；不过也难听，像锅碗瓢勺一顿乱响，与那演唱/作曲的做派，错杂一体，如出一辙。

但是，何力完成这张专辑时的心情，是近乎狂喜。“70亿分之1的诗与歌”的副题，不只是谦虚的自认，也包含着与全人类对话的敬献与自信。在接受何力的邀请将其汉语歌词翻译成英文的过程中，我第一次听了这张专辑。正式出版后，又完整再听。这再听，使这张专辑从“难听”的魔咒下一点点解放出来，呈现出了杰作的些微面目。它头一回让我有了这种体验：一个艺术家，若是决绝到了一种程度，决意不依附、不迁就时下的美的定义，也不打算追随其他探索者已经走过的路，你可要小心了，你即将要见识到的可能是一等一的人物，可是你的眼界太小，习惯太强大，或许一时容不下他。

即便从旋律美的角度看，何力的这些歌曲也并不含糊。一些歌曲旋律的美是惊人的，但是何力是在蕴含它而不是炫耀它。他采用了平实的唱法，平实得就像两个人交谈，而不是要对着你表演。当整个世界的歌曲都在共赴一场精美而华丽的声响豪宴，这样的牺牲是应当的，凸显了它独特的艺术态度和美学。

在克服掉最初的不适后，《鲜花》、《你所有的家当》的旋律美最先脱颖而出。它们伴着如砂石般的手鼓，伴着还算正常的吉他，因此得以保留下完整的形体线条。本来，在未获得理解之前，手鼓、吉他和伴唱，都算是破坏性因素，让歌曲变得诘屈聱牙，支离破碎。但是现在你意识到，这些手鼓、吉他和伴唱，都是多么不寻常！手鼓的砂石声、击打声，就像脚下这遍布砂石的大地，是大地上天空下村庄袅袅，人烟稀疏；如此，这样的歌词才变得具像：“你脚下有地球，只因你寸步难行/你体内有宇宙，只因一颗心灵”。吉他里藏着另一个旋律，完整性不亚于歌曲；在旋律行进的同时，这吉他又建构起节奏，强度几乎不输于手鼓。伴唱嘤嘤唧唧，嗯嗯嗡嗡，一起一落那么怪，不遵循古典合唱和流行音乐的常套，却按着复调的手法，花开三朵，又起一枝，飞上去，落下来。

《被遗忘的天使》、《爱》、《我就出生在你要我出生的房子里》、《地球蛋糕》，这四首歌曲要辨识其旋律之美，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至于《长歌行》和《占领华尔街变奏曲》，你不信其中有什么旋律，不就是念呗！但是有旋律，不仅有，而且很用心。作为歌曲，这两首歌是有更大雄心的，在节奏、音色、编曲、和声、歌曲发展和歌词上都有力图突破的企求，在尝试着一种鼓动和感召力。

所有歌曲都是四样：人声、木吉他、手鼓、伴唱。听了这么些年音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配置，并且，四样中的每一样，都可说是闻所未闻。第一次有人，这样平实，平实到不假修饰、近乎隐没旋律地唱。第一次，木吉他从木吉他中解放出来，准确地说，是从欧美民谣演奏法中解放出来，变成中亚的旋律乐器，用小弦、细弦汲取了维吾尔都它尔、弹布尔的低音弦、共鸣弦的涩重尖厉，又创造了维吾尔的轻灵，顺便解放了节奏、发明叠加了节奏；让一把吉他胜任了主音，又兼任了节奏吉他和贝斯，还兼并了鼓手！而专辑中唯二的另一样乐器，帕如克·多力坤的手鼓，展示了维吾尔人得天独厚的打击乐天赋。一开始，我以为这里有其他乐器，比如沙球。未曾想，没有什么其他乐器，全是手鼓，大小不同的手鼓：摩擦鼓面即发出砂石相击声；更有各种新疆节奏，如赛乃姆、多朗舞、麦西来甫的舞蹈，又如步伐坚定或脚步踉跄的进行曲。本来，何力独创的木吉他技法，已经包含了强劲的节奏，但是，何力似乎嫌不够，要让节奏强壮、再强壮、更强壮、最强壮，最终，蕴藏在吉他、鼓声和歌曲里的无处不在的维吾尔节奏，成为统摄一切的灵魂。

“上个世纪就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所谓‘吉他弹唱’手法，以及约翰·列侬、鲍勃·迪伦之辈，不应该再出现在音乐家的音乐生活里成为嚼舌的‘话题’和‘高峰’。被大众津津乐道没关系，但只有不思进取的音乐家才会没完没了地嚼舌、攀羡。”谈起这张专辑，何力说，他要“穿过种族和地域的传统，严肃和流行的两立，向整个人类的音乐学习，成为名符其实的70亿种音乐之一种，一种指向未来的新的有生命的音乐。”他还这样谈到自己音乐创作的出发点：“柏辽兹说过一个吉他就是一个小的管弦乐队。在理论上，一个自弹自唱的歌者至少是在和6个人合作，而按照‘1+1大于2’的原则，这6根弦至少应该大于12。这就是吉他秘密地吸引我的永恒魅力，也是在技术层面上创作的起点和诀窍。”在世界各地的民间音乐中穿行多年之后，古典音乐、学院实验音乐在何力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挽救了他，“所以这张唱片才会在不一样的吉他和弦、织体、节奏、对位、复调等的帮助下立体起来，不再需要电子、民族特色乐器来营造空间，也不需要涂脂抹粉、以假乱真的混音……”

这还产生了一个结果：录音的完全真实。声音就是原样，歌声乐器声就像在真实空间中发生着。这CD播放出来，完全没有现代录音中那种虚幻的声场，麦克风溶化了，音箱也隐形了，歌手就在你眼前随便地、真实地弹唱，自1930年代老布鲁斯录音之后，这可是阔别已久的事件。

何力的全名是何力·阿不都卡德尔，他是新疆的维吾尔人，精通维语、汉语。迄今为止，我还没谈到他那“70亿分之1的诗”，谈到他的歌词。这些歌词慎思简言，眼含整个世界，凝重深邃，包含着与全人类对话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不知道何力出生在人类四大文明的汇聚地，不了解伊斯兰文化，未曾深入何力的精神世界，你能看到字面的意思，却未必能了解字义背后的价值观、沉痛心情、现实批判及其深度，同音乐和演奏一样，歌词也是独辟蹊径的。

以其中意义比较明朗的一首歌词作结，以崭露其冰山一角：

被遗忘的天使

——为秦伟兄照片中柬埔寨、菲律宾和阿富汗等第三世界的孩子们而唱

是谁欠了世界，难以偿还的债务

却让幼小的孩子，用一生去偿付

是谁为了世界，加减乘除的权力

却让无辜的孩子，从小就被剥夺生活

谁又在掩埋人世间，弱肉强食的地雷

却让善良的人们，用血肉去排除

谁又在编织人世间，最不公平的游戏

却让天真的孩子，从小就要墨守规矩

2013年9月19日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