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堂前燕飞

　　小时候，我家低矮的堂屋外间二檀木棒上有一个燕子窝，每天有两只黑色的燕子飞进飞出，显得特别忙碌，只要有一只老燕子飞进来，燕窝里几只小燕伸着黄黄的小嘴瓣叽叽地乱叫。我很好奇，问奶奶：“小燕子叫什么的?”奶奶说：“小燕子的妈妈(爸爸)从外边打食回来了，要喂它们啊。”

　　怪不得我家堂屋门上槛留有一条缝隙，老燕子从那里飞进飞出，准确无误，父亲搬梯子往燕窝上掛了个破斗蓬帽，接燕子屎的。

　　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

　　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

　　我爷爷的地铺铺在堂屋西山墙，他也不嫌燕子叽喳声聒耳，嘴里銜着一杆长烟袋，呆呆地瞅着屋顶上的燕窝发楞，他卧床不起已经好多年了，那年我八岁，刚戴上红领巾不久，爷爷非叫我给他烟袋点火，我说：“爷爷，你吸烟会薰着小燕子的。”他笑迷迷地说：“不怕，你只管点火。”我弯下腰给他点火时，他顺手摸了一把我的红领巾下角，又嘿嘿笑了几声。

　　我爷爷奶奶是一九五八年春天死的，奶奶的棺材抬出堂屋不到一顿饭时间，爷爷断的气，屋里屋外都是人，老燕子落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绳子上抖翅膀，窝里的小燕子安静地伸着黄嘴瓣看着出出进进的人群，我带着孝帽子看着父亲给前来送薄匣子(板子很薄的棺材)的大队干部磕头，年幼无知的我不知生活艰辛，没有眼泪。

　　等抬棺材的人群离开屋子，落在绳上的老燕子才飞进屋，噢噢待哺的小燕子仿佛知道主人家在办丧事，没有了往日的叽喳声。

　　我奉母亲之命打扫屋里残存的垃圾，抬头望着燕子窝，老燕子站在燕窝边，只露出尾巴，一会儿又飞走了，它在不停地打食，喂养着它们的孩子。

　　翅湿沾微雨， 泥香带落花。

　　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

　　有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咱家两间南屋(门朝北)没有燕子垒窝?”母亲说：“燕子喜欢朝阳，喜欢善良人家，你奶奶整天给人接生，给被惊吓的小孩叫魂，咱堂屋后墙上供有胡仙神位，初一十五给大仙上香，所以燕子年年来得早，走得晚，它们的记性可好呢。”

　　我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一九六O年前后是国家最困难时期，生产队的食堂吃了一阵子就解散了，我哥哥在部队服役，我是家里的宝贝，父母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让我受屈。依稀记得一天放早学回到家，掀开锅盖看见锅里有厚厚的米粥，二姐告诉我：“是娘专留给你的，爷和娘出去找食物去了。”

　　那年头，能喝上大米粥是难得的，听老人讲“喝大米水”的大米是上级救济的，或许我家是军属的缘故能优待一点?

　　我家的燕子仿佛没受环境的影响，窝里的燕子长大了，出飞了，每天出出进进五六只，许是燕窝太小，渐渐地越来越少，母亲说：“该出飞了，找地方垒新窝去了。”家里最后还是两只燕子，年年春天飞进来，年年孵一窝小燕子飞走。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

　　燕子出飞自寻出路了，我也长大离家了。

　　一九六O年暑假开学，我去邳城上中学去了，住校，每逢星期天回来带干粮，只见小燕子或站在院子里梧桐树枝上，或站在堂屋的燕窝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不懂它叫的什么意思，“叽叽呱呱停，叽叽呱呱停!”好一阵才住口，小燕子，生气了吗?嫌我不陪你玩了?我抬手吆了几声，它抖抖翅膀飞走了。

　　一九七二年，我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屋小住不下了，才离开老屋，搬到村北头盖了三间瓦房，装门时，母亲嘱咐我，留个燕子路，(门框上方留道缝)，说不定燕子会去你新屋垒窝。还真是的，村头三间高大的瓦房盖好后，小燕子就去垒了新窝，是不是老屋的那伙燕子们，不好认，都是黑色的小精灵，但是在房顶的二檀棒上筑起的窝比老屋的漂亮，那些日子，有两只燕子飞来飞去，嘴里銜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泥巴，一点一星地粘着。据说小燕子嘴巴里有一种粘合剂掺在泥巴里筑成的燕窝特坚固。

　　卷幕参差燕，常銜浊水泥。

　　不知过了多久，窝筑好了，它们可以安家了，小燕子屙屎都是屁股朝外，等我发现地上有燕子屎的时候才想起赶紧给掛个接屎的东西。

　　我把用旧了的竹罩篓拴上绳子，配个掛勾，找来梯子掛了上去。燕子窝筑得真结实，两年后竹罩篓里落了不少燕子屎，窝儿依然不塌。

　　一九八四年，我已在离家五里地的白埠中学任教，把老婆孩子都带走了，父母亲住进了堂屋，那白色的燕窝渐渐变成灰黑色，小燕子依然飞进飞出。

　　一九九一年五月，母亲因病去世，父亲一人守在老屋内，一对黑精灵依然飞进飞出觅食，陪着它们的老主人度日月，给老人寂寞的岁月添加快乐。

　　一九九八年六月，父亲度完了他八十九年岁月老去，在送丧期间，燕子还在门外的木香花枝上嘀啾。我办完丧事离家，谨遵父命，堂屋门上槛的缝隙依旧。

　　一九九九年清明节，我回家祭扫，打开大门，院子里寂静无声，见到的是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可爱的小燕子还能回来吗?屋顶燕窝依然在，盛燕屎的竹罩笼还高高吊在燕窝上，只有墙角的蜘蛛网上落了些细细的灰尘，人走屋空，燕子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