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叫
今年夏天的蝉叫已经开始了。早晨听到过。在半睡半醒时，蝉鸣从窗外而来。这时的叫声，就像在水里扎猛子，刚从水底浮上来，还没有露出水面，提前睁开了眼，看到的那种照进水里的光线。这种进入水里的光线是温暖的油黄色的。这种蝉叫，也像是温暖的，但色彩不确定。虽然是在睡觉时叫着，在醒来时也还叫着，好像是在扰你的清梦，但是你并不讨厌它。对于大自然的声音，尤其是发自肺腑的，我们似乎很难讨厌起来。就连打雷声，许多人怕的，我也感到喜欢。那轰隆隆的巨响，好像真有古老的车轮在天空中碾过，把天空碾压出一道道闪电那样的裂痕。
傍晚，走在回家路上，也听到了蝉叫。我从地铁口钻出来，像一只蚂蚁钻出地穴，经过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然后沿着一条直直的柏油路走。路边种着许多法国梧桐，虽然都不算高大，但也是枝繁叶茂，树与树的枝叶在高处是接连在一起了。我走在树下，经过一棵棵树，去站牌等公交。偶尔有人迎面走来，或者从我身旁经过。但是在黄昏微弱的光里，或者在傍晚渐浓的黑暗里，看不清人的脸，就像看不清那些树。在别人眼里，我也好像丢失了五官，只是一团黑影而已。我的脚下还踩不到铃铛似的果子。因为还不到果实成熟的时节。也没有什么落叶可以踩，因为也还不到落叶的时节。脚下也只有一条黑色又模糊的路。这时候，我听到了蝉叫。有一只蝉在叫。我根据声音猜想它是在哪里叫。我想它应该就在路边的某棵树上，在某处枝头上，某几片树叶下，黑乎乎地趴在那里，叫着。应该是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了。但是它的锐利的声音还是可以在夜色里凸显出来。
路上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每辆经过的轿车，外形都与它相像，但要比它巨大得多。它们也不往树上爬，只是沿着地面爬，爬得也比它快许多。在它的思想里，轿车该是什么样的事物。它独自在树上叫着，树下的车辆跑着，每一辆都经过它，又没有一辆停下来。我想幸亏它没有发达大脑，也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寂寞。
半夜出去散步，坐在长椅上，也听到了蝉叫。其时，已经夜深人静了，空地上乘凉的大人们，玩耍嬉戏的孩子们，都已经回家了。街道上只偶尔有零星的车辆经过，也没有那么大的动静了，只仿佛是稳重的大鱼在海底轻轻游动，生怕搅动起一点泥沙似的。这时候突然听到蝉鸣，很自然又循着它的声音，想象它所在的方位。它是在哪棵树叫着。好像也仅仅是一时好奇而已。而对于它自己来说，它的鸣叫自有它自己的意义。但是我不知道。小时候还对蝉感兴趣，想方设法捕捉过，也成功捕捉过，对于蝉的模样和习性也熟悉。这种生物，早已不再好奇的范围内。对于蝉叫，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它只管叫着，我只管听着。好像可有可无，很无所谓，但如果真的听不到，硬生生把蝉鸣在夏天里剜掉，似乎又不行。只有这种平凡的小东西叫上一叫，我才在心里知道夏天是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