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母亲的尊严

　　“瞧你妈妈!把脸看得比磨盘还大，到菜园里摘菜还要换个衣服。”父亲在我们面前这样说母亲。

　　“做人就要搞得干净利落一点，邋遢兮兮的人家会瞧不起的。”母亲总会抵上这样的一句话。

　　我们姐弟几个从小儿就知道，母亲是爱面子的人。最直接的表现是在讲究卫生，衣着整齐和待人接物的态度上。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的“面子”不仅仅是在这些表层。她更注重的是精神上的“面子”。用现代的话说：是做人的尊严。这样的尊严，也成了我们家的精神传统，并渗入于血液中。

　　记得在困难时期为了生存，确实有不少人顾不上面子。那年，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家粮食都成了危机，我们家的锅里已经是“瓜菜代”了。可我的小伙伴们碗里，还有麦粉“疙瘩头”。谁家有多少粮食，村里人心里都有数，这肯定来路不明，原来许多人家夜里偷偷到麦田里捋麦粒子。往大里说，夜间偷集体的麦子是违法的。然而，因为“偷”的人多了，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

　　母亲也想孩子们的碗里有点粮食，也想在夜色里捋回一点麦粒。然而她做不到，这毕竟是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果被人发现，丢了面子毁了声誉，以后怎么做人?她看着自己孩子碗里的南瓜糊糊，想着别家孩子碗里的面疙瘩，对着近在咫尺的翻滚麦浪，就是迈不动腿。

　　那种死得辱不得的心理，让母亲饿得几乎没了命。一点南瓜糊糊要喂饱孩子们，她自己只得用野菜充饥。久之，脚面浮肿得透亮。母亲人缘好，好姐妹看到她的窘况，便主动送来一点粮食，顺便带来一点针线活请她帮忙。这让母亲看到了希望。

　　识文断字和针线活是母亲的强项，她认为这是有面子的一种技术。既然为心灵干净，不愿做那不光明的事情，于是就拿起一根针，日日夜夜为村里人做衣做鞋获得一点粮食，竟然度过了困难时期把我们几个养大了。

　　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互相的，这在母亲的日常生活中经常体现出来。她在娘家时是大小姐，农活不是干得很好。为了不掉面子，只有起早贪黑多付出时间。就是这样，也拼不过农家妇女们。尤其是那挑担子的苦活，总是落在别人后头。村里没人瞧不起她，那些婶娘叔伯们抽空还会帮她一把。母亲把帮了她的人都记在心中，找个合适机会总是予以回报。几个鸡蛋或者一双小老虎鞋，这都是母亲平时攒下的，作为回馈人情的东西。

　　待我们长大离开农村时父母亲已经年老。当时的农村条件还很落后，吃水到很远的塘里挑，好点的食品要到十几里路的镇上去买，靠的都是双肩与双脚，这对年老的人来说非常不方便。我们姐弟就想让父母亲到城市生活，可母亲却不同意。理由是在自己家能得到大家的尊敬，活得有面子。到了城市里，怕被城里人瞧不起，嫌她从乡下来，即使日子过得轻松，没了尊严心里也会难受。

　　就这样，母亲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城市生活，坚决留在乡村。母亲所讲究的自尊，也确实让她获得了尊严。比如哪家小夫妻吵架，家人无论怎么都劝不和。这时候请她去。如果是那妻子嘴巴强，母亲对她轻轻巧巧的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给男人一点面子，人家会夸你是好媳妇。”

　　过后，母亲又说那丈夫，“哥哥是男子汉，好男不与女斗，才是大丈夫，让着老婆不会丢人!”

　　其实，母亲一踏进人家的家门，吵架立马就停止了。因为受人尊重的老人来登门，他们自己也有了面子。那位嫂子不再吱声，立刻泡茶招待起来客。

　　“做人不能为私利丢了颜面。宁可饿死也不能去偷偷摸摸。人如果没有骨气，终身会被人瞧不起的”等等，这是母亲的口头禅。相信听到的人，都有感触。

　　生活在乡下的母亲，精神上是愉悦的。乡亲们有空都会围到她身边，小伙子帮忙挑水，小菜也有人帮忙种。她每日里把几个水瓶烧得满满的，乡亲们可随时来喝茶。我“百无一用”的书生父亲，有老爷子们陪他谈古论今。可以说，这是他们人生里最为温馨的一段时光。

　　母亲去世多年后，我们从城里捧回她的灵盒，准备在家乡后山下葬。其时我在家乡已没一位血脉亲人，一切后事都准备承包给别人料理。

　　没想到被我们唤作老哥的生产队长说：“她老人家在村里德高望重，不能这样上山，我们要用轿子把她抬上去。”老哥找来大木躺椅，找来四个小伙子，抬着母亲的灵盒归葬在她的长眠之地。

　　通过这件事情，我深深觉得平凡的母亲，依旧有尊严的活在乡亲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