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座庙（外二篇） 天上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也是殷姑娘内急了！　　也是那片谷子地太诱人了……前呼后拥，坐在明黄色八抬大轿里的殷姑娘，传出话来，要抬轿的轿夫落下轿子，她要方便了。殷姑娘是乡里人的叫法，这时的她，已不是乡里乡亲眼里的姑娘了，她已被稳坐洛阳皇宫的刘秀册封为娘娘，此番长途跋涉，就是到洛阳的后宫去做富贵天下的皇娘娘的。然而，道路太长，贵为娘娘的殷姑娘，是要吃喝的，吃喝过了是要拉撒的……她在宫女的服侍下，揭开黄亮的轿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走到一边的谷子地里，解下裤带，蹲下身子，解除她肚腹里汹涌的秽物。她发现了谷穗，沉甸甸的谷穗，差不多都已成熟了，因为成熟，便都压弯了细瘦的谷秆，把金色的像是姑娘大辫子一样的谷穗，掩藏在了谷杆里，不是殷姑娘蹲下身子，还看不真切，她蹲下身子了，就看得一目了然。此前的殷姑娘，也就是秦岭深山里的一个大姑娘，对于农业方面的事物，她先天地敏感，先天地有感觉。她爱那金黄色的谷穗，就如爱她还未盘起的大辫子一样，捉住了身边的一穗谷子，和她的大辫子比了比，她笑了，笑着把谷穗在两只手合起的掌心里，熟练地揉了揉。
　　刘秀的娘娘呢！她只在这里停了停方便了一下身子，在她走后，就把她落轿的地方，被当地人叫成了安驾；就把她揉谷穗的地方，被当地人叫成了揉谷。
　　安驾和揉谷是我老家扶风的两个村子，在渭河的边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听了安驾和揉谷的故事，以为好奇，就骑了一辆铃不响别的零件都响的自行车，到渭河边上去看了那两个相邻着的村子，我没有看出传说故事里的那一份奇妙……后来，我就离开了扶风县，安家在西安城里。辛卯年的春天，受朋友的约请，沿黑河往秦岭深处钻，探访了那里千年玉兰树，还有鱼水洞后，在回程的路上，朋友讲了一个殷姑娘的故事。
　　朋友的故事把渭河边我们老家那两个叫安驾、揉谷的村子连接了起来，这让我有了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藏在秦岭深山里的殷姑娘，与八抬大轿走在我们老家安驾、揉谷的殷姑娘，会是同一个人吗？从地理意义看，应该是一个人。但故事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完全不是一回事。安驾、揉谷的殷姑娘，幸福地踏上了去洛阳皇宫的路，而秦岭深山的殷姑娘，却死守在黑河边的一座山上。日思夜想，何日才能启程，圆她的娘娘梦？
　　这个梦，不是殷氏姑娘自己要做，实实在在，是落难的刘秀，金口玉言说给殷氏姑娘的……周至的县志上，白纸黑字，记载着那个将近千年的事情，说的是，刘秀决心与篡了汉室江山的王莽，来一场鱼死网破的斗争。然而，起事之初，刘秀的势力太小了，他与权倾朝野的王莽，打一仗，败一仗，走投无路时，刘秀沿着黑河河谷，往秦岭深山里躲避，他孤身一人，逃跑得精疲力尽，而尾随他的追兵，旌旗猎猎，人叫马嘶，过不了多长时间，刘秀就可能成为王莽追兵的俘虏……饥饿加上疲劳，刘秀几乎绝望。情急之中，他看见黑河边上的一户人家，跌跌撞撞地跑到人家柴门前，顾不得敲门，也顾不得喊叫，径直推开简陋得几乎寒碜的柴门。刘秀看到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山里姑娘，正在灶火里搭火打搅团，（一种民间吃食）。姑娘被突然闯进的刘秀惊得站了起来，她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着的火棍，紧慌得如一只山野里的兔子，睁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查视着刘秀，摇晃着手里的火棍，有种随时戳向刘秀的打算……刘秀说话了，他要殷姑娘不要怕，说他是刘秀，王莽篡夺汉刘江山，他要再从王莽手里夺回来，把汉家江山还给刘家。他日后是要坐龙廷的，眼下他有难在身，只要殷氏姑娘帮他躲过眼下的大难，他就封殷氏姑娘作娘娘……刘秀的话，说得殷氏姑娘把她手里的火棍塞进了锅眼里。透过洞开的窗门，殷氏姑娘听到了追兵的马嘶声，看到了追兵高举的锦旗，她二话没说，拿出父亲的破衣服给刘秀换上，把刘秀的衣裳塞进锅灶里烧成灰，让刘秀破破烂烂地蹲在灶火里，给锅眼里添着柴火，她自己则有条不紊地打着锅里的搅团。
　　他是什么人？
　　我的男人。
　　你还见过一个男人么？
　　见过。
　　那男人呢！
　　沿着河道往进跑了。
　　追兵不会放弃炊烟缭绕的这一户山里人家的。他们闯了进来，问了殷氏姑娘。还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追兵面前，殷氏姑娘一点都不羞惧，对追兵的问话，不露一丝破绽。烧火的刘秀不敢开口说话，为此也被殷氏姑娘拿话巧妙地掩饰过去了。殷氏姑娘说他“男人”是个哑巴，山里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哑巴总是特别多。
　　骗走了追兵，刘秀在殷氏姑娘的服伺下，热烫烫吃了一肚子的搅团，他肚子里填进了东西，身上就来了精神，告别殷氏姑娘，要去完成他复兴汉室的大业。走出了柴门，刘秀回过头来，给殷氏姑娘说，让她在家里等着，等他坐上了龙廷，就立即派人来，十八抬大轿抬她进宫做娘娘。
　　殷氏姑娘相信了刘秀。
　　殷氏姑娘的山里乡邻都相信了刘秀。
　　然而刘秀辜负了大家对他的相信，他从王莽手里夺回了汉室江山，在洛阳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但他没有履行承诺，去把殷氏姑娘接到洛阳，与她共享荣华。是的，贵为天子的刘秀可以食言，殷氏姑娘不能，她在秦岭深山的家里，一直地等着刘秀差来的十八抬大轿，从早等到黑，从黑又等到明，一天一天等着，一年一年等着……
　　殷氏姑娘一直等着十八抬大轿，还有她的山里乡邻，大家望眼欲穿，却只能看见等待的殷氏姑娘，从来看不到刘秀的十八抬大轿。
　　在殷氏姑娘家的院前，有一座山头，我来到这里，看到这座山，像一根竹竿一样，拔地而起，直摇云端。听这里的山民朋友讲，当年的殷氏姑娘，就是在这座竹竿一样的山顶上，远眺刘秀差来的十八抬大轿的……每天每日，殷氏姑娘都会从她的家里出来，走到这座山的跟脚，一步一步爬到山顶上，久久地站着，远眺东方的洛阳。她把自己的一头青丝站成了白发，她把自己的满脸红颜站成了皱折，也把她挺拔的身体站成了一张弯弓……终于有那么一天，殷氏姑娘爬上竹竿山，爬上去，就再也没有下山来。
　　殷氏姑娘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
　　山里的乡邻，操心着殷氏姑娘。如果她没有被刘秀册封，会有许多山里的小伙儿上门提亲，把她娶回家，做他幸福的女人。可是，刘秀册封了她，谁敢张嘴提亲呢！见不着殷氏姑娘下山来，山里的乡邻上山来了，他们不知道竹竿一般直立的山，殷氏姑娘天天是怎么爬的，他们爬了一回，就都爬得汗流浃背，精疲力尽。爬上竹竿山了，乡邻们看见了殷氏姑娘，喊她不应，推她不动，她站化在了竹竿山顶上，与山石结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