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小吏的尴尬] 文墨

　　我之所谓文墨小吏并非就文墨的用量而言，而是意在区别那些大文豪、写大文章、写高贵文章一族。微而言之，系指如我一类专门撰写公文，做宣传搞精神文明建设的小文化人；再老实点交代，就是被人戏称为“擦皮鞋的”、“做嫁衣的”、“吹喇叭的”那类职业。在这诸多美誉中的最后者，该算是对如我者一类职业的最为精确、形象、生动的一种概括了。
　　由于时常受到一些人的褒贬，心灵和自尊多受刺激挫折的缘故，所以很多时候，为顾忌一点自己的颜面，每当人家问起我的职业的时候，我总是含糊其辞说是搞文字材料的，但人家偏能听明白。那是一次回老家，乡邻中比较绅士味的一位问起我在外面干啥工作，我说在宣传部里做事。不料他竟一脸惊讶：“闹了半天你是给人家擦皮鞋的呀?”把我弄得一头雾水，搞宣传咋成了擦皮鞋的呢?当我弄清他的深意后，顿时一阵耳红心热，心如锥刺一般痛。眼前立刻浮现出街头巷角，一溜小凳，面对阔人贵妇挺胸昂首伸过来的脏兮兮的鞋子，你得轮圆了膀子伺候的那种差事。当下很有一种遭轻薄受侮辱的滋味，很想回敬他几句，但转念一想戏喻而已，何必认真呢?它的合理性只那么一点点儿，倒也形象。
　　“做嫁衣的”一说倒是听得多了。对此也得从两方面看，“做嫁衣”虽然表意好像是说搞宣传这一行只为别人争光添彩，做完漂亮的衣服却穿在别人身上，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柄，颇有些织席者却睡土炕的意味。但从另一个角度你想想看，手艺精巧独出心裁的裁缝，一块平面的布料拿过来刷刷几笔画好，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裁剪出新式样，缝制出精美的时装，穿在俊男靓女的身上，打扮出一派潇洒倜傥风度，形成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这本身不就是对裁缝手艺的一种赞赏吗?世上的万千事理就是这样失一面也得一面，得一面也失一面，辩证法是最公允的评判者。
　　最难让人容忍的是“吹喇叭的”美誉。这对干我这一行的人近乎残忍，每当人们说我是吹大牛的，尤其是碰头识脸的熟人直呼我为“吹大哥”，更有甚者直接指着我的脸说：干你们这一行的尽能吹大牛，能把死牛吹成活的，把活牛吹成死的，什么这个好那个坏的都是你们吹出来的，这社会有你们多事，没有你们更好。你听听，在他的眼里我倒成了多余的人了!这些人的话乍一听像是笑谈，实则骨子里却满是刻薄轻蔑，但你却恼不得，辩不清。每每此时，我就有一种被玷污戏弄的感觉，好像本来一良家女子，无辜惨遭强暴了又说不出口一样耻辱憋屈。身处市场经济大环境，这类话听得多了，有时也会生出自轻自贱感，就会想：我为什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这个泥坑?成年累月写这劳什子文章究竟有无价值?其实，平心而论，吃文字饭并不容易，挖空心思搜索素材，绞尽脑汁地归纳整理，写每篇公文，都必须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敢稍有怠慢。若赶上急活儿或者难对付的大块头难写文章，则如腹背受敌，如狭路遭遇困兽，如巍巍泰山压顶，必须立刻抛开一切别的公务私务，马上排除所有凡心杂念，囚进小屋使出吃奶的力气，调动每一个能上阵的细胞，不论八小时内外，不论节日双休，不论夜里白天，呛着大口大口的劣质烟雾冥思苦想，搜索枯肠。每当此时，便觉做文章是在煎熬，是在折磨，是在炼狱，是在切块有限的生命排列成句，是在流淌汗血浸染成字!经常是通宵达旦而恍然不觉，经常是头昏眼花耳鸣筋麻，经常是食不甘味长夜失眠，经常是山穷水尽而后柳暗花明……唉!个中苦辣甜酸难言滋味谁人知晓?谁能说清?
　　话虽然这样说，到也不是没有理解我们这行的。一次下基层精神文明建设岗检，我底气不足地向一位爱扭大秧歌的经理自谦道：“我这吹喇叭的比不上你干市场经济实事的。”万没料到那经理说了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兴奋不已，他说：“不对!吹喇叭的怎么了?我们这个搞生产经营改革的石油职工队伍就像一支秧歌队，扭秧歌如果没有吹喇叭的，就没有高昂欢快热烈的气氛，就找不着调，就踩不上点，就会扭黄了摊儿!”我的天!当时差点儿把我乐昏过去，我说哥们儿你才是我一辈子的事业知己，你才是当今世上真正伟大的幽默哲学大师!仅仅就那么一句话，着实让我激动了好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