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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比艰难的道歉|朱大可无比艰难的道歉

发布时间:2019-06-23 04:43:15 影响了:

  北京红卫兵向曾遭他们殴打的老师道歉,经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报道而成为一个重大文化事件。但正如原发媒体的审慎评论所言,尽管道歉者显示出过人的道德勇气,但这一事件本身并无普遍意义,它只是一个偶发事件,从反面验证了此类事件的稀缺性。
  正是这种稀缺性敦促我们发出下列追问:红卫兵道歉为什么会如此艰难?而中国社会又何以缺乏必要的忏悔传统?
  作为传统的“外儒内法”的威权国家(又称专制社会),华夏帝国依靠酷法、专权、谋术和权势,实施了漫长而完美的统治。法家系的巨大铁轮,碾压儒家及其民众的日常生活,由此滋养出四种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内讧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赌徒/投机人格。
  专制文化对生命个体的最大影响,就是培养大批臣服者,他们经过反复洗脑,成长为热爱威权的“新人”。这种人格在对上臣服的同时,也表现为对同胞和下级的欺压,显示出受虐/施虐的双重人格。正是基于法家的强硬掌控,反思和忏悔成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余物。
  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营造着对上效忠和互相检举的“二人关系”,更无力建构真正的内省式道歉机制。精神自虐的“斗私批修”,完全不能构成内省的正确道路。官员拒绝道歉,是威权逻辑的必然结果。而所有的错误都被归咎于“历史”这个抽象主体。历史不会言语和抗辩,它永久缄默,并始终置身于被陷构的困局。而鉴于权力的榜样性,普通人都选择了沉默。
  “伤痕文学”向我们提供了“后文革”忏悔史的重要样本。在著名小说《伤痕》中,一个女“知青”哀怨地表达了对母亲的忏悔。这是一种轻微的过失,它被限定在孩子对母亲的怀疑、拒绝、离弃和逃跑的边界里。这过失与其说是伦理性的,不如说是情感性的,诉说着儿女对死去亲人的追思,并要把过失者引向新的母体——“后文革”时代的新国家。在小说结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亲,“朝着灯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乌托邦的光辉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亲的庄严象征。
  毫无疑问,从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到“右派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的苦难叙事,最终没有被引向忏悔,而是转换成了对弃儿、对母亲(父亲)的泣诉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泽降临,一切苦难记忆便烟消云散,受难者从失乐园回到了新乐园。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大失败,就是没有整体地发育出独立、自由和深刻的写作人格。
  但伤痕期涌现的不仅是“伤痕派”的撒娇,还有“人道主义”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们记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扬和巴金。他们都曾是信仰和权力的拥戴者,并充当过戕害人性的棍棒,击打所有的异端思想,而后却以非凡的勇气,忏悔自身的历史罪过,转而成为讴歌人性和自由的战士。
  女作家戴厚英,最初是反右积极分子,继而成为“文革”的激进先锋。“文革”后,她向被批判的钱谷融老师道歉。导致这场精神剧变的契机,在于戴厚英在审查诗人闻捷的过程中,与受审对象发生了炽热恋情,却因受“组织”压力而被迫分手,闻捷绝望之下开煤气自杀。自此,她不仅成为痛切的忏悔者,更升华为深刻的批判者,在自我反思的同时,以文学叙事的形态,锐利地解剖体制和人性的黑暗内脏。
  另一重要的忏悔者是周扬,在历经10年“文革”苦难和九年牢狱之灾后,他成为神色坚定的反思者。据顾骧先生回忆,周扬不仅逢人就道歉,而且每会必做自我检讨。周扬之子周艾若也回忆道:周扬曾邀请30多位错划为“右派”的老文艺家见面,面对受尽迫害和折磨的老人们,他情绪激动,以至于未说一字,已泣不成声。在1983年中央党校举办的马克思逝世10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周扬发表长篇讲话,试图从意识形态和体制的层级上,为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开辟道路,但这场重大的理论突围,仍然无法摆脱流产的宿命。
  反省和忏悔,同时也是作家巴金的重要遗产。“文革”逼迫许多人成为互相迫害的“坏人”,甚至连巴金这样的老牌知识分子也卷入互相检举和批判的浪潮。巴金回忆起自己“由人变成了兽”的历史,仍然语带颤栗:“我怎样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渊,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巴金此后提出设立“文革博物馆”的动议,表达出推动历史反思的强烈意图,成为1980年代最值得继承的精神遗产之一。
  他们的事迹,折射出知识精英曲折而痛苦的思想道路,而对他们的关注,则传递出世人对个人自由精神的渴望,以及对通过忏悔来改进国家体制的诉求。尽管参与者数量稀少,且饱受痛殴,但他们的存在,令中国现代史获得了道德深度。正是忏悔改造了人的灵魂,令历史可能转入更合人性的轨道。
  耐人寻味的是,戴、周、巴不仅忏悔与道歉,还要将其推进到更深的层级,形成“忏悔—道歉—批判”的三元结构,这就意味着要在忏悔的同时,展开对自身错误的外部病源的坚定追问。他们的事迹表明,所有的道德忏悔不能止于个人道歉,而应发育成政治/文化追问,才能令忏悔产生最大效应,由此推动思想启蒙和人本主义精神的全面营造。
  但事实上,此类反思运动是难以维系的。在上世纪80年代,它已呈现为一种孤独状态,没有获得来自知识界的普遍响应。
  拒绝、抵赖和说谎,构成了拒悔者的3个基本表征,向世人描述着政治伦理的残破轮廓。但那些举动只能激发更为剧烈的追问、清算和审判。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在拒悔的背后,存在着诸多难以启齿的原因,其间既有对被清算的恐惧,也有希望被遗忘的侥幸,更有对罪过的反向认知,甚至把罪业当做毕生的荣耀。
  正是这种来自知识界自身的伦理危机,迫使我们重新探查忏悔/道歉机制,企望它的正常运转能孕育出大规模的历史反思,借此改造知识分子以及国民的心灵结构。
  一个结构完整的忏悔体系,必须率先启动记忆程序,全面澄清历史真相,辨认每一个重要的历史细节,否则,任何忏悔与道歉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宣称,真相是通往和解的道路。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为了防止加害者颠倒历史事实、制造大规模失忆或者选择性记忆,就必须启动个人/集体记忆,展开精微的田野调查,还原历史原貌,并以这种经过反复检验的真相作为忏悔、追问和启蒙的认知前提。
  其次,忏悔必须通过道歉仪式来获得确认,否则它就只能是一种疑似活动,甚至会被误判为“沉默的大多数”。道歉不仅是内心忏悔的外化表述,更是一次阳光下的道德实践,它要以一种公开言说的方式来获得受害者的响应,并触动他们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忏悔机制要求受害者对忏悔/道歉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宽恕。在基督神学里,宽恕只能来自上帝,而在世俗伦理学里,宽恕可以来自每个受害者。“文革”中的加害人同时也是受害者,他们因为过于年轻而极易受到蛊惑与煽动;而貌似成熟的知识分子,也不能逃脱这种心灵悲剧。正如巴金本人所说的那样,面对个人无法扭转的现实,他自己曾如此软弱和怯懦,而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制度本身的弊端。只要不是杀人越货的大恶,宽恕就是一种必要的伦理程序。
  一方面鼓励忏悔,一方面鼓励宽容,这正是忏悔机制的策略支点。宽恕的重大意义,不仅在于它是对忏悔者的劝慰,以及鼓励更多人消除恐惧,正视自己的黑暗历史,而且也是宽恕者自身的良药,借此摆脱长期缠绕的伤痛。道歉和宽恕构成一种双向的道德救赎:忏悔者在道歉和被宽恕中获得自我救赎,而受害者亦在对他人的宽恕中得到心灵解脱。这无疑是一种最健康明亮的疗法,它有助于修复受创的心灵,软化仇恨/复仇的坚硬传统。
  然而,宽容不是可以任意布施的道德羹饭。宽容的道德边界,仅仅涵盖那些真正的忏悔者,而对于有严重罪过的拒悔者,则应启动问责程序。这无非是一个宽容和清算的二元方案:一方面对忏悔者给予最大宽容;一方面对拒悔者做进一步清算,也即从历史伦理的角度进行追问、查证与审判,在确认真相的前提下判决其有罪,并公示那些被遮蔽或美化的罪行。
  把忏悔者设为宽恕的目标,不仅要鼓励更为广泛的忏悔,促成强大的救赎与自我救赎效应,更要建立强大的社会和解机制。只有这种建立在忏悔和宽容之上的和解,才是建构公民社会的坚固基石。红卫兵道歉提供了个人和解的范例,而每一项个人和解的总和就能突破疑虑、恐惧和敌意,汇成民族和解的宽阔的道德河流。
  (摘自中国书籍出版社《孤独的大多数:21世纪初叶文化观察》 作者: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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