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小说寻唐记_寻唐记

　　每个人都有一段无忧骄傲的童年，每个人童年的快乐画卷上难免也会有一些黑色的片段。小时候我可喜欢艺术了，你知道，那个年代，当你学习不好的时候，那就只剩下体育和艺术两条路可走。学了一段时间基础知识之后，因为我总是分不清楚美术老师的中国画作品和邻居的学龄前小弟在墙壁上的涂鸦水平谁高谁低，被老师无情地抓住我的后脖领子，从前往艺术的捷径小路上提起来扔了出去，我不得不重新拿起了沉重的课本，最终爬回了理科大学生这一条当时很光明也很拥挤的正道上。
　　多年的理科生教育生涯依然让我对写意类的书画作品没有什么感觉，对于非常消耗体力的工笔画、劳动力密集型的工艺作品、甚至是工艺精良的工业产品倒是情有独钟，偶尔咱也能欣赏，但让我花钱买那是万万不能，这大概跟我后来的学科主方向是数字技术有很大关系。
　　感谢各位引导我的大师和那些关于佛教的唯物真实不迷信的论著，后来，我信了佛教。人们一旦信了佛，有些人去吸取教义精华，修心养性，获得般若智慧，有些人则完全是为了与这个组织靠拢，希望得到一些这样那样的好处，为了表现对组织的忠诚，家里难免需要挂一些宣传品。我显然是后者，所以我很快喜欢上了布绢本彩绘唐卡。
　　加都谷地的笔触
　　十年间我几乎走遍了全部彩绘唐卡产区，如藏区的青海、西藏、印度局部还有尼泊尔（也是不丹画师的作品集散地），比较来比较去，尼泊尔作品极端精细的特点彻底征服了我的理科生审美眼光，画工精细，即便论道传承，尼泊尔在藏传佛教艺术上面的正统也是不容怀疑的，虽然这个国家大多数时间是印度教占上风的两教共存状态。查阅一下目前流传在全球各大博物馆、私人手中的唐卡藏品，很容易发现，在15世纪之前，尼泊尔画师几乎绘制了全部藏传佛教地区的作品，横穿整个大藏传佛教区的萨迦、噶玛噶举时代。后来进入格鲁派占上风后的明末、清代之后，西藏与中央政府关系向好，而与尼泊尔地区矛盾不断，加上中央政府倾斜的宗教政策，藏传艺术品这一段在皇室的推波助澜下，出品数量发展到了鼎盛时期，此一段时间，汉风甚至西方油画的写实风格逐渐与原来的唐卡风格融合取代了尼泊尔风格成为主流。这一段时间，尼泊尔唐卡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主顾，质量和数量明显大降，幸亏佛教一直是尼泊尔的第二大宗教，本地区的宗教需求使得尼泊尔唐卡一直没有断掉，尤其是当时在西藏不占主流的宁玛、噶玛噶举、萨迦等一些密系教派的唐卡画作得以流传。
　　古老的唐卡只跟博物馆和收藏家有关，对于钱不多的像我这样的当代国际抗货家来说，着眼于现代精品才是省钱又得到享受的重要原则。说到现代作品，上世纪的嬉皮潮迅速将一直很安静的尼泊尔炒成了一个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在西藏始终保持着相对神秘不可进入的状态下，尼泊尔也因此成为了西方了解藏系文化的中心地区，唐卡作为藏传文化的重要形式逐渐进入了尼泊尔的商店。唐卡不只是作为宗教用品也作为商品在尼泊尔的时间虽然不过四十多年的时间，西方、日本的游客已经将尼泊尔唐卡从一个高峰买上了另一个高峰，不光是价格，随着客户的要求，尼泊尔将自己民族传承多年的尼瓦利精密画风引入到了唐卡上面，更是将唐卡的精度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许多大师花数年时间完成的作品简直堪称顶级的工艺品，其精细的笔触肉眼都几乎难以分辨，肌肤等的过渡细腻顺滑异常油润，几无缺点可找。在这一点上，我不是很同意一些固执的收藏人士的意见，他们说这看上去不像老唐卡的那种古朴的风格了，我坚持认为那不是古朴，而是真实的粗糙，这个特点用在老唐卡鉴别上也许有用，用在现代唐卡上面纯粹是准备花大钱买次品。
　　处于同一时期或更晚开始重开唐卡创作的我国藏区、印度局部地区则因为彻底的断代问题，至今还在走着弯路。至于不丹，从历史上到现在，一直都不是藏传佛教的重要传承地区，自然也不是唐卡的重要产区，不过，这几年偶有质量非常好的噶玛噶举派的唐卡出现在尼泊尔市场上。
　　画店里的时光
　　小K是我在尼泊尔认识的朋友，在加都广场边上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吃铺认识的，来来回回交往几次，尤其是当我发现他虽然喜欢拉着我的手而且说话尖声尖气但却是一个真正的异性恋之后，我们的关系迅速发展到了哥们儿的地步。小K是一家唐卡店的伙计，虽然我们关系很好，但是我从没在他的店里买过一张唐卡，他也丝毫不会怨我，他知道我要的东西他的店里是一张也拿不出来的。要感谢他的却是最开始我进入尼泊尔唐卡市场的引路人，而且每次逛累了的时候我总是去他的店里蹭喝免费茶，趁喝茶的时候，他也总是能透露给我哪家店里面可能进来了谁谁谁的作品，大概在什么价钱等等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坚持住！”这是他在我刚开始准备搜遍加德满都唐卡店时给我的忠告。
　　当你第一次进入某家唐卡店，店主一般先会给你展示一下铺子里面摆着的一排装满各种所谓矿物染料的罐子，尤其发现你来自中国时，更是对你大吹特吹纯天然染料，一点都不会脸红，虽然这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他们已经好多好多年都不用了。多了解一下我们就会知道，目前几乎没有画师用所谓的100%传统矿物植物染料作画，并不是材料贵，而是传统做法的染料颗粒已经不足以描绘足够的细腻细节，且有几种矿土原料已经绝产，而天然融胶的吸附力及稳定性也远远不能与现代胶水相比，至于色彩的持久方面，现代工艺生产的染料及胶完全不是问题，而且还克服了老工艺的龟裂、掉渣（如天青色等）、易沾染灰尘的问题。现在的唐卡画师普遍混合天然、现代工业染料成为自己的创作色系，每个成名画师的颜色生产配方都是各自的秘密，比如绘画用的纯金粉片的生产技术，全尼泊尔多年来一直垄断在一个家族中。
　　当店主还要继续絮絮叨叨给你吹天然染料的时候，你这时最好的表现就是嗤之以鼻，表示自己可不是“买椟还珠”那样的新客户，皱着眉头告诉他：“爷要的是画工、画工！爷不是游客！爷是做唐卡生意的！”
　　追求顶级画工的唐卡其实完全不用考虑关于染料档次是不是够高的问题，没有画师会在需要精心绘制几个月、几年的作品上使用质量不高的廉价材料，虽然尼泊尔人工不贵，但是与平均每张唐卡上最多几十、几百元的颜料成本（使用最贵的纯金颜料的金唐除外，看金粉层的涂刷遍数、金粉用量决定价格）相比还是不低的。
　　批判过坛坛罐罐之后，这时候店主会一脸严肃，先请过了第一关的我坐下，然后用刚刚在衣服上蹭干净的手开始一张一张给我展示他“珍藏”的唐卡，表情和动作节奏像极了大英博物馆的管理员。首先拿出的是一幅释迦牟尼、文殊菩萨之类的简单标准像，色彩、构图都差不多准确，这些可以都不管它，先看面容，本应该是宁静庄重肃穆的面容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们村头住大柳树下的二大叔，他因为小时候被驴踢过，也长着这么一张五官不是很端正的脸。这时候打击店老板的做法是在每一张类似低水准的画还没等他完全卷开，立刻表示很厌倦的样子让他卷回去。如此这般拒绝了大约100张左右在我的评分体系（综合考虑量度、构图、色彩、线条、过渡、金、材料等各方面因素）里面完全达不到60分的作品之后，老板开始主动打开一些稍微有几年经验的画师的作品给你看，“坚持住”―这时候一定记住小K的忠告，还是一直不要给好脸，适时地指出画面上的错误，比如五官的位置、身体比例、过渡的笔触太粗或者过渡点太大等等。这个过程是比较艰难的，没有个一万多张的唐卡浏览量，加上尼泊尔做唐卡生意的朋友指点，一般人就死在这一步了，基本上再也不能在店主展示的有个五年八年绘画经验的作品指出明显的错误，停步于60～80分这个级别上。
　　好在我喜欢摄影，浸淫于大街上看姑娘拍姑娘、回家玩PhotoShop扣细节等等很多年了，所以依然还能够指出店主不断打开的画卷上任何一点的面容上的不协调，细节上的不到位等。这时候，大多数店主已经非常疲倦，无一例外地会打电话给茶摊叫来两杯ASOM黑茶，大家借喝茶的当子聊会儿家常增进一下感情。茶后，没有实力压货的唐卡店这时候基本就会跟你握手说白白了，而家底丰厚的店则会从犄角旮旯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般不示人的精品，或者干脆将你领上静静的二楼或者里屋，在那里的地毯上将珍藏的画作一幅幅展示给你。只有混到这一步，你眼前呈现的才是那些经过长时间精心绘制的作品，这里面经常会有我心目中评分80分～85分的作品，大多数都是可以带团队、带徒弟的画了20年左右的高水准画师的作品。
　　罗杰喇嘛的作品
　　就这样，五年来大约每年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几乎翻阅了加德满都的所有唐卡店，其实能提供85分以上作品的店不会超过10家，随着对尼泊尔市场的越来越熟悉，最后的目光基本上会局限于不多的几位尼泊尔大师级的人物，比如卡拉、长德拉、克里斯那、C.K.东喇嘛等等。当你进到一家新店，报上这几个人的名字，基本上可以免掉前面的那种渐入佳境的寻货方式，小店会直接跟你说抱歉，大店则会明白你是懂行的，没有一句废话就给你展示他们的作品或者类似级别的好唐卡。不过，毕竟能有这种水平的画师实在是太少了，而且他们基本上都跟尼泊尔几家最大的唐卡店签有任务很重的合同，这就意味着，你只能在这几家店中找到他们的作品，毫无意外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很贵。
　　捡漏的机会当然还是有的，目前这几年西方游客、日本游客大手大脚为了艺术品毫不节省的“好习惯”虽然让经济危机毁了，而渐渐富起来的中国游客目前对唐卡显然还没有足够的认识，虽然这影响了尼泊尔画师出精品的热情，不过也让我能够有可能在一些店中很容易找到几年前完成的精品，它们本来应该在那里静静等待着西方、日本主顾的到来。比如我的两幅源自著名的15世纪西藏俄尔寺曼陀罗（坛城）唐卡风格的智慧空行母和转轮王坛城，细节刻画上远远超过原作，每一幅都是10年前用了近两年时间完成的，虽然我不是非常推崇所谓的100%纯天然染料，不过这两幅倒肯定是的，是一个早已经搁笔七八年的尼泊尔藏传佛教和尚所绘。
　　尼泊尔人民是一个重情义的人群，和我们中华民族一样，熟悉了成朋友之后特喜欢帮你干点事儿证明一下真情。当两家店存在矛盾的时候，你会很容易从其中一家听到另外一家不太好的消息，比如我对尼泊尔最贵的一家唐卡店――高地店中摆了近十年的一张镇店之宝《佛祖涅图》垂涎已久，总觉得拿下这一张，我占有唐卡的愿望基本上就可以停步休息了，不过从它的标价上来看，高地店显然不想卖掉它，虽然我觉得这个价钱对这样的画工来说完全谈不上贵。这幅画由尼泊尔公认的第一大师罗杰喇嘛亲自完成，历时四年，现在尼泊尔市场上排名前几位的画师几乎都直接或间接是罗杰的徒弟，并以此为荣。让人伤心的是，罗杰喇嘛晚年开始喝酒导致了唐卡画师最忌讳的手抖，而且因为到了五十多岁，视力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锐利，即便是找到他本人给再多的钱也没有可能让他画出新的作品了。 我每一次在尼泊尔晃店的时间，总有一半会花在欣赏罗杰喇嘛的这幅唐卡上，好处不用多说，任何人站在它面前立刻就会被震撼，这么多时间过去了，年年看，我几乎没有发现任何缺憾，只是越看越喜欢，并将它定为了我心目中的95分以上作品的标杆。画面上惟一的问题可能是一个小局部上面曾经有一点点茶痕，虽然经过精心修复，还是有点残痕。
　　位于加都的另外一家叫虹的唐卡店大概跟高地这家店是死对头，有一次，我当着他的面夸高地店中的这幅画的时候，我发现他斗鸡一样的情绪忽然被激发出来了，后来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这位画师其实当时花了两幅涅图，除了高地的这幅横幅的，在巴德岗的某家店里面应该还有一幅竖幅的，按照斗鸡店主的说法，大部分人认为这一幅的精细程度一点也不亚于那张横幅的。为了不担责任，斗鸡店主只是告诉了我几个该店的特点，外行人完全听不出他说的是哪里，而对我来说这丝毫不是问题，我对巴德岗早已经熟悉到可以给当地出租司机指路的地步了。
　　有备而去，在这家店里面用了一个上午消耗了三个大可乐的时间，一波波鄙视掉了他们的几乎所有作品，最终我那不屑的表情一定是激怒了店主，他拿出电话摁了一个号码，半小时之后，他的弟弟戴着鸭舌帽和两个随从一脸吃惊地闯了进来，幸运的是，他的手里带着一个画卷。这是我浏览了近十万幅唐卡之后不多的几次失态，几乎忘记了砍价这个我最擅长的事情，幸运的是店主并没有索要一个天文数字，与高地店里面的标价相比，实在是太便宜了，最幸运的是，除了佛祖涅，同时还入手了一幅罗杰喇嘛的《罗汉渡海》，一样的精工震撼，这两幅作品不光画工细节颜色等特别的好，而且超越了工艺品的高度而具备了艺术品的灵魂。这样，在我能够得知的全部消息中，在整个尼泊尔，同样大幅面的罗杰喇嘛的作品应该就只剩下高地店里的涅图还有一个日本老头店里挂了多年的《格鲁派皈依境》了，虽然收获颇丰，但这个事情也多少让我感到有点遗憾，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找到类似的精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