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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顾冷泽 洛如烟免费阅读

发布时间:2019-07-09 03:47:48 影响了:

  1  小毕跟我小学同班,又是隔壁邻居,当初搬来村子里,毕家已在此地住了十几年。记得第一次看到小毕是搬来当天,我在院子搬花盆,靠着竹篱笆将花一盆盆摆好,忽然篱笆那边蔷薇花丛里有人喊我:“喂!”抬头一看,是个黑头小男生,走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姓朱——”当面就把一只绿绿的大毛虫分尸了。哪知我是不怕毛虫的,抓了一把泥土丢他,他见没有吓到我,气得骂:“猪——啊——”哈哈的笑着跑开了。
  我被分到五年甲班,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同学给大家认识,教同学们要相亲相爱,我却看到小毕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上绷着一条橡皮筋朝我瞄准着,老师斥道:“毕——楚——嘉!”他咧齿一笑,橡皮筋一转套回腕上,才看见他另只手圈了整整有半臂的橡皮筋,据说都是他赢来的。小毕在躲避球校队打前锋,常常看他夹泥夹汗一股烟硝气冲进教室,呱啦啦喝掉一罐水,一抹嘴,出去了,留下满室的酸汗味。
  毕家五口人,后来我才知道,毕妈妈年轻时候在桃园一家加工厂做事,跟工厂领班恋爱了,有了身孕,那领班却早已有家室,不能娶她。毕妈妈割腕自杀过,被救了回来,生下小毕,寄养在朋友家,自己到舞厅伴舞,每月送钱给朋友津贴。小毕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毕妈妈去一次哭一次,待有一些能力时,便跟一位姊妹淘合租了间阁楼,小锅小灶倒也齐全,把小毕接回同住,晚上锁了门出来上班。
  毕伯伯原在大陆已有妻室,逃难时离散了,一直在联勤单位工作,横短身材,农夫脚农夫手。过了中年想要讨老婆为伴,他有一干河南老乡极为热心,多方打听寻觅的结果,介绍了小他二十岁的毕妈妈认识。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外面吃饭,毕妈妈白皙清瘦可怜见的,毕伯伯只觉惭愧,恐怕亏待了人家母子。毕妈妈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供小毕读完大学。第二次见面就是行聘了,中规中矩照着礼俗来,毕妈妈口上不说,心底是感激的。
  小毕五岁时有了爸爸,七岁有了一个弟弟,隔年又来一个弟弟,两个都乖,功课也好。印象里的毕妈妈不是快乐的,也不是不快乐,总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走进走出安静地忙家事,从不串门子,从不东家长西家短,有礼地与邻人打招呼。又或是小毕打破了谁家的玻璃,拔了谁家的鸡毛做毽子,毕妈妈在人家门口细声细气的道歉,未语脸先红。
  而毕伯伯不,红彤彤的大骨骼脸,大嗓门,大声笑。下班回来洗了澡,搬张藤椅院子里闲坐,两个男孩轮流去骑爸爸的脚背,毕伯伯脚力之大,一举举到半空中,小的男孩每每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格格的傻笑起来。毕妈妈有时收了衣服立在门首看他们父子嬉闹,看得那样久而专注,我怀疑她是不是只在发呆。多半这个时候小毕还在外头野荡。难得毕妈妈也笑,实在因为太瘦白了,笑一下两腮就泛出桃花红,多讲两句话也是,平日则天光底下站一会儿,颊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了一颗颗淡雅的雀斑。
  毕妈妈的国语说得很艰难,不是带腔调或不标准,事实上,咬字非常正确的。原因有两个,一则她的国语是翻译台语,故此比别人慢了;一则——根本是毕妈妈太少说话了,以致是不是渐渐丧失语言的能力了呢?毕伯伯毕妈妈少有交谈,两人的交谈都是在跟孩子讲话当中传给了对方。毕妈妈跟孩子讲台语,毕伯伯不知怎么就会听得懂了。比方晚饭时毕妈妈跟孩子说:“鞋子都穿开嘴了,过年要买一双。”那个礼拜天,毕伯伯就带孩子去市区选鞋了。小毕从来不跟去,也自有一份,尺寸都合,不合的话毕伯伯下了班再拿去换。
  2
  那年中秋,我们两家到后山德光寺赏月,毕伯伯喜欢小孩,对女孩尤其疼,一路耍宝逗我们姐妹笑,还把小妹扛在肩头,舞狮似的右晃左摇一气奔到山坡上,矮登登的活像“天官赐福”里的财神爷。毕伯伯蒸笼头,最会流汗,毕妈妈从塑胶袋里拿出冰毛巾递过去,擦过后,仔细地叠好收在袋里。我们坐在凉亭里分月饼柚子,听毕伯伯跟爸爸聊大陆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在一旁利落地剥柚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柚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每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是男生,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奇怪,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的像拖了一篷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路,一人恶声道:“你干吗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认识。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突然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毕说:“没关系,保证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地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毕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准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噼啪两声耳光,是毕妈妈甩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沙沙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囝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囝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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