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伦理] 河流

　　1997年春，香港即将回归，黄河小浪底水库就要截流，受朋友之托，我陪南方一位记者去工地上采访。 　　这是万里黄河奔腾出山的最后一个峡谷，十多年前我曾步行来过，那时这里还算原始，水流湍急，涛声不绝于耳，有一个勘探地质的井架撅在岸边，与咆哮万里触了龙门的河流比起来，人的这点小动作其实算不了什么。
　　如今就不同了。人把挨着河的山给掏空了，叫导流洞。然后截流，逼着河改道。因为实施国际招标，这里集中了世界上最牛的设备和技术精英。开山劈岭，两岸对进，土石方一车车向河床里倾卸，水流争先恐后地从石缝里向下游奔逃，当然，它们已经没几天日子了，一个亘古未见的巨人肯定要矗立在峡谷之中，宣告人的伟大征服。
　　我亲眼看见了一条河流的窘迫和痛苦，它心有不甘地被机械胁迫着、挤压着，一点一点离开流淌了亿万年的河道。当大坝合龙，黄河从导流洞这个临时的羁押所里回归峡谷时，它会发现一切都很陌生，高大鲁莽的混凝土大坝横在面前，像是一声断喝，河流从此不再生猛，不再自然流淌。在泄流洞，它会乖乖地按照精心设计的流量出库，像是被拔去獠牙的野猪。河若有知，它会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圈养了。
　　自从1936年美国人在科罗拉多河布莱克峡谷上竖起了地球上第一座现代大型水坝。尽管人类在江河上建坝蓄水已有几千年历史，但真正对河流造成难以挽回的巨大扭曲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个高出自由女神像三倍的胡佛大坝。从此水坝建设热潮席卷全球，一浪高过一浪。到了1990年代，已经有80多万座大中型水库对亿万年来自由奔放的河流实施围追堵截和圈养驯化。据某些环保国际组织统计，目前全世界能够自由流淌的健康大河只剩下两条，那就是南美的亚马逊河以及非洲的刚果河。
　　从一条条日益扭曲的河流里面，人类获取了超负荷的水源和巨大的电力；同时还有越来越陌生的扭曲的环境：洪水明显减小了，洪灾却在增多；由于断流的河道越来越长、越来越多，沙暴跟着频繁起来了，许多熟悉的物种在失踪，当流域上游人工绿洲在疯狂蔓延时，下游天然绿洲却在急速萎缩；看上去人类能力和物质舒适程度在不可思议地增长，但无趣和失落感却不可思议地笼罩着人的精神家园；随着河流渠化和水库化加剧，河流景观和河流美学在超乎想象地衰竭，河流生命本体正在遭受致命的攻击和难以挽回的损害。
　　1945年，当美国人利奥博得为新生的“大地伦理”设计善恶原则时，人类刚刚挥舞着技术的冷兵器和热兵器向河流发起历史性的进军。直到原本活蹦乱跳野性奔腾的河流果真变得沉寂和越发不可捉摸起来，人类才对一直打算熟视无睹的河流感到了惧怕和敬畏。在莱因河流域，荷兰人提出“给河流以空间”、“与洪水共生”；在业已干涸的海河下游，天津人提出重建海河生态系统；而在古老的黄河，人们已经通过增加流量、人造洪峰和调水调沙，试图重现母亲河壮丽风采，恢复河流健康生命。
　　河流是大地的动脉，是内陆和海洋进行交换的天然通道，同时也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人与河流的关系位于人与自然、现实与传统、技术与人文关系中的核心和枢纽部分。如果说此前由于对河流本体的漠视人类丧失得太多，那么我想大声疾呼的是，是时候了，让我们痛切、真切地关注“河流伦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