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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伪成年人】

发布时间:2019-06-22 04:28:10 影响了:

  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是一个社办茶场。初到时,这里条件十分简陋,每间土砖房里,设三床位但住六人,于是每人便有一床友。  大田就是我的同床。但这不是一件太爽的事。他从无叠被子的习惯,甚至没洗脚就钻被窝,弄得床上泥沙哗啦啦地丰富。这都不说了。早上被队长的哨音惊醒,忙乱之下,同室者的农具总是被他顺手牵羊,帽子、鞋子、裤子、衬衣也说不定到了他的身上。用蚊帐擦脸,以枕巾代帽,此类应急行为更是在所难免。好在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像样的行头,时间一长,穿乱了也就乱了,抓错了也就错了,不都是几件破东西嘛。
  我穿上一件红背心,发现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实不是“公用”,是“大田”的艺术体和圆章形:“大”字一圆就像“公”,“田”字一圆就像“用”。这种醒目的联署双章,几乎盖满他的一切用品,显然是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丢三落四,也怕他错认了人家的衣物,所以才到处下针,标注物主,主张物权。
  这位老母肯定没想到,再严密的物权保护在茶场依然无效,而且字体艺术纯属弄巧成拙,使物权保护成了物权开放:大家一致认定那两个字就是“公用”,只能这样认,必须这么认,怎么看也应该这样认。大家从此心安理得,几个破衣烂衫的农民也常常来“公用”一下城里娃的鞋帽。
  大田看见我身上的红背心,觉得“公用”二字颇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来处的衣物,也没法吭声了。
  他只是讨厌别人叫他“公用哥”、“公用佬”或“公用鳖”,似乎“公用”只能与公共厕所一类相联系,充其量只能派给小马夫、狗腿子、虾兵蟹将那一类角色。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艺术家,将来见到总统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吗?你怎么不承认事实呢?你脑子里进了臭大粪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用足尖跳出芭蕾舞剧的男一号,还可以憋住嗓门在浴室里唱出鼻窦高位共鸣,放在哪个艺术院团都是前途无量。何况他吃奶时就开始创作,戴尿布时就有灵感,油画、水彩画、钢笔画、雕塑等等都是无师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脚丫子来画,也比那些学院派笨猪不知要强多少。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被你们“公用”?
  农友们不相信他的天才,从他的蓬头垢面也看不出贵人面相,于是他的说服工作变得十分艰难。他得启发,得比划,得举例,得找证人,得赌咒发誓,得一次次耐心地从头再来,从而让伙伴们,特别是那些农民,明白小提琴是怎么回事,芭蕾舞是怎么回事,卢浮宫镇馆之宝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得让大家明白,为什么艺术比猪仔和红薯更重要、更伟大、更珍贵,为什么画册上拉(斐尔)家的、达(芬奇)家的、米(开朗基罗)家的,比县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实在说不通的时候,他不得不辅以拳头:有个农家后生冲着他做鬼脸,一直坚信王主任能批来化肥和救灾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画算个屁呵。这个“屁”字让大田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无话可说,上前去一个蒙古式大背包,把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真是没文化,二百五。”贺大田抹一抹头发,大概有黄钟毁弃明珠暗投的悲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找干部告状去了。
  “你不吹牛会病吗?”
  “你不吹牛会死吗?
  “你自己不好好干活,还妨碍人家,存心搞破坏啊?”
  “你还敢打人,街痦子,暴脑壳,日本鬼子、地主恶霸啊?”
  这就是队长、场长后来常有的责骂。场长是习过武功的,一气之下还扇来耳光,闹出一场大打出手的两方恶拼。人们的说法是,场长舞得了钯头和条凳,与大田的欧式拳击各有千秋,谁也占不了上风。为防止今后的持久战,场部议了好几次,最后决定单独划一块地给大田,算是画地为牢,隔离防疫,把他当成了大肠杆菌。
  出工的队伍里少了他,还真是少了油盐,日子过得平淡乏味。没人唱歌,没人跳舞,没人摔跤,没人吹牛皮,没人背诵电影台词,于是锄头和粪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动得特别慢。“那个呆伙计呢?”有人会冷不防脱口而出。于是大家同生一丝遗憾,四处张望,苦苦寻找,直到盯住对面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单干户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众监督下改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享清福呢?我们要声讨他,他也听不到啊。我们要揭发他,他耳朵不在这里啊。快看,他又走了,又坐下了,又走了,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过好几回了……
  大家愤愤谴责场部的荒唐,对那家伙的特殊待遇深为不满,甚至觉得同场长练上一趟还真是个好办法。
  那家伙确实有如鱼得水的劲头,大概也在张望这边,便不时送来几嗓子京剧,或一声快意的长声吆喝。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许的轻松。他可以唱戏,可以画画,可以捉鱼,甚至可以在树荫下拉屎,蹲上一个或两个小时。至于他的单干任务,则基本上交给了附近一伙农家孩子,让他们热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报不过是在纸片上涂鸦,给孩子们画画坦克、飞机、老虎、古代将军什么的,给孩子的妈妈们画画牡丹、荷莲、嫦娥、观音菩萨什么的。他设计的刺绣图案,据说赢得了大嫂们满心崇拜,换来了不少糯米粑。
  他很快画名远播,连附近一些村干部也来茶场交涉,以换工的方式,换他去村里制作墙上的领袖画像和语录牌,把他奉为丹青高手,宣传大师,完成政治任务的救星,总是用好鱼好肉加以款待。县里文化部门还派员下乡求贤,让他去参与什么庆典筹备,一去就十天半个月,白白送给他更多吹牛的机会。关于剧团女演员争相给他洗球鞋的艳闻,就是他这时候吹上的。
  肯定是发现他这一段吹牛皮,吹得皮肤变白了,脸上见肉了,额头上见油了,场长咬牙切齿地说:“他能把×××的**割下来?”
  旁人吓了一跳说:“恐怕不行吧?”
  场长说:“就是嘛,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还是要把他关起来!一个盗窃犯,什么东西!”
  旁人又吓了一跳说:“他偷东西了?”
  场长不回答。
  “是不是偷……人了?”
  场长还是不回答。
  我们没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法印证场长的明察秋毫和高瞻远瞩。我们也没等到共产主义,同样没法印证场长有关吃饭不收票、餐餐有酱油、人人当地主、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预言。我们只是等来了日复一日的困乏、饥馋、思念、忧愁,等来了脚上的伤口、眼里的红丝、蚊虫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惊肉跳的哨音。不过,疲惫岁月里仍深藏着无穷的激情。坊间的传说是:有一位知青从不用左手干活,总是把那纤纤玉手保护在手套里,哪怕这使他的工分少了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释是:如果他的左手伤了,指头不敏感了,国际小提琴帕格尼尼大奖就拿不到了啊。这话足以让人吓一跳。另一则传说是,一位知青听到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不跟着大家去庆祝和高兴,反而跑到屋后的竹林里大哭一场。他后来的解释也足以让人吓一跳:人家抢在他前面把这件事做了啊,占上先机了,夺下头功了,他的科研计划就全打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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