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曙光官网_贵族的文明

　　这几年，穿长衫者似乎多起来了，只是看来有些怪异，远不似古人那么的古朴文雅。有些长衫的两侧开衩太高，都快比得上女士的旗袍了。老式长衫衩开得不高，走起来需踱着方步，不紧不慢，款款而至。现代人大都很忙，许多场合连本该穿的西装都嫌束缚，不少人早已“混搭”了，很是时尚。
　　古代的中原文化，汉人是着长袍的，直到战国时，赵国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中原才有了“短褐”。那时的赵国，欲提高国家军队的战斗力，将严重妨碍骑马征战的长战袍截短，改为类似北狄(古代中原人称北方民族为狄，南方民族为蛮，东方民族为夷，西方民族为西戎)的短衣，取名“短褐”。
　　自此，中原地区的将士百姓，凡动作大者，均着短褐。而高官文人们则依然多穿长袍，那是一份气派和威势，仿佛长袍与生俱来就有着许多高贵。
　　清中叶以后，长袍的称谓开始变了，有叫长袍的，也有叫长衫的了，民国时期则都叫长衫了。就近代来看，最有名的长衫，当数“孔乙己”先生的了。孔乙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艺术形象，不是真的就有个叫孔乙己的先生，但这几十年下来，孔乙己便是真的孔乙己了。但凡念过书、上过学的，自然都知晓孔乙己，尤其是他喝着黄酒，吃着茴香豆，那质朴的寒酸相儿，还嘟囔着“多乎哉，不多也”。叫人想起来时，总是忍不住要发出酸楚的笑。
　　孔乙己的长衫内，包装了一具旧时代不得志文人的肉体和灵魂。在穷困潦倒的生计间，他总是想勉力支撑起自己那份尊严，而残酷的现实，总是将他打得头破血流。直到死，依然是那袭破旧的长衫裹着瘦骨嶙峋的躯体，裹着忧愤的灵魂，黯然入了土去。细细度来，鲁迅先生是极冷酷的，他将爱和恨，将旧式文人的那份最后的颜面，统统毙了去，辛辣至极，极到残酷。抑或是因为他也是穿长衫的，他满知晓自家的短长。是的，鲁迅先生也是穿旧式长衫的旧式文人。
　　吴昌硕，中国近代大画家。以其写意花鸟、山水、金石、篆书，世称百年巨匠。我曾两次去浙江安吉拜访吴先生的故居和遗作。在安吉吴昌硕先生纪念馆里，常年展出吴先生生平文案与大作百十幅，其中就有吴先生自画像一幅。
　　先生身着一袭长衫，看情景当是中年以后画作，体态有些发福，甚是壮伟。着的长衫平顺光鲜，一垂到足面，衫上几乎没有线条，却显得很是真实。明眼人一看，便识得先生的笔墨功夫，亦识得先生的长衫无论是丝质面料，还是做工，皆属上乘。那一份轩昂气宇，那一派贵重人品，自然就让人秉服，孔乙己的长衫较之，天壤之别。
　　再看鲁迅先生的长衫，无论是画像上，还是照片中，也远比孔乙己的长衫平整厚实得多，也是一垂到足面的，但却是江南一带民间特有的粗布做就的模样，质朴且实用，自然远远比不上吴昌硕先生的长衫，那么高贵飘逸了。
　　我也有一袭长衫，远比这几位先生的长衫的品质好得多。那还是唐装在中国刚刚兴起的时节，至今有十多年了，有朋自苏州来，送上一袭也垂到足面的长衫，颜色介乎天青与粉青色之间，加了双皱加了厚的真丝面料，衣襟和分衩等处都压着细细的边，扣子也是本色面料手工盘就的如意形状，好像是九个扣，上三侧六的，朗润挺括，极是气派，谁见了都会啧啧叫好。这要是在古代，怕也是只有高官厚禄的名士们方可以上得身的长衫了。
　　那天，我沐浴更衣，梳了个还算合宜的旧式发型，穿上长衫，自己顿时便觉得一亮，甚是沾沾，先是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而后便在客厅里踱起方步。未几，颇觉着手中空空怅然，又想起古人凡着长衫，手中总是有把折扇在握，于是乎，找出书法家南柯先生题赠的“清霜醉枫叶，淡月隐芦花”扇子，依了古代高士模样，仿了几个标志性动作，诸如将扇子潇洒地一摔打开，又从容地一摔合上后，在左手掌心上敲它几下，胸前扇扇，后背晃晃……那个气派噢。待得踱了几回方步后，忽觉别扭起来，觉到了几许束缚，全身有被捆着的感觉。性喜自在的我甚觉索然，脱了去，入了柜，再未上过身，但那天青样、粉青样的朗润颜色，却一直在我心中沉淀着，常浮于眼前。
　　天青色，粉青色，在宋代是极为高贵的颜色。宋代崇尚高稚纯净的单色。瓷器的“官、哥、汝、定、均”都是单色，顶多有点刻花或暗刻。我是喜欢没纹饰的，只有没纹饰的颜色，才更显得高贵纯洁。这是受了宋徽宗赵佶的影响，亦是受了马未都先生收藏的单色釉瓷器的影响。也是，各朝历代，越往后，绘画、器物的纹饰，色彩越纷繁，唯有宋代的物件，坚持那份塘荷清濯的优雅，那份雪地腊梅的高贵，那份沉稳淡定的坦然。于是便委托豫章樊何先生为我找几件玩玩。
　　眼前的这几件湖田窑天青釉瓷器无论是碗、盏，还是水滴、盒子，一色儿的天高云淡，淡然一如清明节左近的雨后天空，清透得要死，想上手摸摸，犹恐亵渎了它们。件件都是那么矜持、高贵，线条圆熟畅达，釉水冰透如冻，朗润如甘露，入得心里都是甜的。难怪唐代与明初都有甜白釉瓷器，且多为皇家烧造，以充宫中用度。
　　唯有清雅的单色釉，才可以生出这份蜜样的高贵来。虽然青花、斗彩、粉彩、浅绛彩后来居上，但以我看来，却永远无法和宋瓷单色釉的清纯、高贵、典雅、淡定作比。自然，我亦相信，那些中世纪古人造物的成就——单色釉古瓷，必将会重新被人们认识，其文化与经济的价值，也自然会重新定位了。
　　人类对文化、事物的判断，总是通过漫长的实践来比较认定。
　　由于对天青釉色的偏好，我还是回过头来想找出我那件十多年前尘封了的长衫，谁知，尽管我翻箱倒柜的，却早已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