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话语与底层智慧 社会底层的人的标准

　　达度本名应才兵，湖北省仙桃市人，虽然社会身份发生了几次变化，但他对文学的热爱始终如一，已有数种作品集问世，成为了一个有特色有成就的基层作家。几年前，达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直人横人圆人弯人》，主要写江汉平原各色人物的生活。从书的标题既可看出，作者立意在写人，通过描写乡镇人物的工作和生活，概括出几种有代表性的人格：或耿直或蛮横或圆滑或扭曲。其间有不少生动的描绘，也有一些有趣的场景，显示了一个底蕴丰厚的基层作者的生活积累和观察能力。不过，这部集子存在着故事重于人物、描述多于描写、行动多于心理的问题，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但作者痴心不改、笔耕不辍，又推出了中篇小说集《就这样把你征服》（以下简称《征服》，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征服》由7个中篇组成，故事大都发生在江阳县或江阳市，主要人物大都为中层干部和文职机关职员。题材比较丰富，但也有明显的联结点，那就是官场。有几部直接表现了官场种种怪现状。《对手在黎明前倒下》刻画了市公共事业管理局几个科长为竞争一个副局长职务互相倾轧、暗算的丑态。一科长张三有后台，二科长李四有资历，三科长王五有水平，三个人都有可能晋升。于是一个个暗中算计对手，老婆也帮着出谋划策。王五的老婆支毒招，要他借老同学特警队黄队长之手把张三李四往死里整。张三因“嫖娼”李四因“xx”被黄队长抓了现行，其实都是莫须有的栽赃陷害。王五得意忘形，酒后骑车身亡。名为“人事改革”试点却成了争权夺利的闹剧。《较量回门湾》通过检查乡村教育“减负”过程的描绘，表现了基层干部欺上瞒下、仗势欺人的劣行。他们对付检查有四部曲：蒙混过关、糖衣炮弹、一拍二诈三丢手、投降耍赖。检查工作艰难结束后一行人仓皇回城，正直不阿、秉公办事的检查组长孙建虽当面受上级表扬，但却得罪了有后台的人，他的仕途受到了影响。《官场美人盛衰记》写江阳在撤县建市过程中如何施“美人计”的故事。女主人公唐依美不辱使命，靠美色打通关节，成了江阳的大功臣，得宠授官，无限风光。命运的改变导致了性格的变化，一个清纯少女化身为机关大院“尽人可夫”的荡妇。《就这样把你征服》表现的是男下司与女上级不断征服与反征服的较量。有才华的大学毕业生陶建的顶头上司是中学同学袁艳，他在袁局长手下任科室副职，鞍前马后，尽心尽责，却连扶正的机会都没有。他“征服”局长用的是怪招：以男色强行撼动没有常态两性生活的女强人，这是在官场被压制到无计可施时的急中生智，很有日暮途穷、铤而走险的“悲壮”。这部小说集中，构思最奇崛、人性含量最丰富、创新意味最浓的当属此篇。
　　另几部作品也有“官人”的影响在起潜在的支配作用。《天堂之鸟》写的是一个日籍华人用高科技诱捕鸟类做“万雀席”大发横财的惨剧，“鸟人”自述“当过干部”，而这种残害绿色生命的罪恶行径当然离不开官人的暗中相助。《xx男人》描写了县文化局一群穷酸文人因“贵人”相助得以参加高规格的艺术交流大会并发迹的经过，几个艺术家事业上由悲到喜的转变是副省长夫人直接施恩的结果。《断线风筝》写的是一个男大学生与曾与他订过“娃娃亲”的漂亮女人的悲剧和闹剧，爱情砝码的增减与官职的有无及大小息息相关，而美丽的女主角与丑陋的马乡长裸死于床上更是官场强暴了情场的形象表达。
　　官场是集中显现人性欲望的特殊领域，在具有男性中心和官本位传统的中国，它也是男人文化、男性心理突出展示的舞台。据我个人的观察，在中国，越是在基层的人，越具有官场情结，因为“官”对“民”的影响更直接、更大。大都市人不做官、不“靠”官也可以怡然自得地生活，而在中小城镇和乡村，官场的影响几乎无所不在。大而言之，中国社会无论怎么变，官本位文化心理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无论为官为民，官场情结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心结，或浓或淡，或隐或显，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官场小说的繁盛与此相关。20世纪90年代以来，官场小说十分繁荣，还与大众关注政治体制改革、关注政治文明建设的社会心理相吻合，与大众对官场腐败的愤恨情绪相适应。当下官场小说有不少出色之作，但有两种倾向也是值得反思的。一类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形象表达。官场的五光十色被简化为红黑两色，邪不压正的叙事结构、清官战胜贪官庸官的大团圆结局，似是预设的模板。复杂人性表面化和体制分析生硬化, 是此类作品的通病。另一种是打着反腐廉政旗号的商业化写作，有着消费主义社会的时尚化平面化传奇化倾向，表现在对官场人物升迁起伏的特别关注、对命运机遇的偶然性宿命式描写等方面。当然，政治英雄、司法斗士加美人爱情，是此类作品的必备原料。
　　达度把他的题材集中在官场，与其人生经历离不开形形色色的官场息息相关，是他长期生活积累的自然涌现。有别于上述两种写作的是，达度的官场小说既不是官方话语，一味地从宏观政策的角度作简单的政治褒贬。更不是商业话语，以官场传奇吸引眼球以求名利双收。他是一介平民，长忠厚善良之貌怀爱人爱国之心却无以把握天下；他是一介书生，凭良知立德立言却无以掌控人间；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操持着平民话语，凭着对虚构的想像的世界的热爱和对美的兴趣写作，描绘着他熟悉的身边的世界――一个充满着官场情结的乡村世界和城镇世界。作者宣称：“我的写作宗旨是始终不变的：这就是站在人民群众的立场，关注中下层劳动者的命运，对人性的挖掘与剖析。”（2006年11月28日《仙桃日报》）这是对其平民话语的直言表达。
　　在达度笔下，官场主要是一个权力角逐场，是个人生活的直接舞台和潜在背景。借《较量回门湾》中“正面人物”孙建之口，作者这样评价官场：“现代的官场比古代的江湖更加险恶啊。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到处莺歌燕舞，形势一派大好；实际上是暗藏杀机，时时刀光剑影，处处争权夺利。表面上大家称兄道弟，你好我也好啊；暗地里却在下阴手，捅刀子。”达度的“官场险恶”论也许在某些人看来有些夸张、有些出格，但在左右不了自己更左右不了官场的平民眼里，它是真实的。平民视角就是这么干脆简洁，即便它是不准确的，甚至有误解，但“误解”本身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官场的弊端。
　　孙建还“首创”了一套“现代护官符”：“古代护官符”加上“现代御人术”。现代御人术就是“捏别人的疼脚”。“疼脚”即把柄、即隐痛、即阿喀琉斯之踵。这难道不是某些官场中人防人自保、整人获利之术的形象表达吗？而且是非常平民化的表达。《对手在黎明前倒下》写的就是通过“捏别人的疼脚”来“下阴手”“捅刀子”的故事。为了挤掉政敌，当上副局长，从张三到侯八，六个科长勾心斗角，暗中较量。三科长王五借特警队队长之手，罗织罪名，无限夸大，从而达到整垮对手、损人利己之目的。民谚云：“害人者终害己”，“捏别人的疼脚”者终于砸了自己的脚。他酒后忘形死于车祸，看似偶然，但也是对其不义之举的惩罚，是民意的表达。一种种丑行、一场场闹剧，使很多人开始质问：“这些是什么人民公仆形象啊！”作品通过基层干部升迁过程中习见的“活动”方式的描绘，表现了干部素质的某种状况和干部任用机制的某些不完善之处。
　　作者对女干部队伍中美人少的观察和描绘也是一种平民视角。《官场美人盛衰记》有一段很精妙的概括：“县委县政府的干部，男的多，女的少。官儿越大越是男的。仅有的几个女干部里面，丑的多，美的少。熟知内情的人大多知道，美女干部大多因作风问题被淘汰了，所以就留下了丑女干部。”这个观察是否准确姑且不论，单就这个观察的角度而言，它是地地道道的民间视野。显然，从来没有对干部的性别及美丑的比例要求，也没有类似的官方统计记录在案。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唐依美是一个“尤物”，本无特长更无政治头脑和参政兴趣，靠迷人的外貌当上了县委办公室的招待员，县委书记为了撤县建市，斥巨资“包装”她，提拔她，带她到省城活动，让她以色相讨好高官，达到了建市的目的。“漂亮而聪明的女人创造世界，漂亮而愚蠢的女人毁灭世界”。好几个男干部占了她的便宜，也有人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风光一时，但最后也落得个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的命运，从干部队伍中出局。《就这样把你征服》中的袁艳，官至市城市建设管理局的局长，“在这个拥有100多万人口的城市里，袁艳是为数不多的一名女局长”。她的发迹比唐依美更曲折更委屈。高考落榜后由人介绍到县人大副主任家做保姆，名义上“嫁”给了副主任的性无能的傻子，实际上充当了副主任的姘头。她不甘“任人宰割”，把屈辱当作了机遇，把身体当作了跳板，逼副主任安排自己到市政府工作作为“回报”。十年时间，由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跃而为政坛女星。对自己命运的改变，袁艳有自知之明，如同女明星与男制片男导演有一腿，“现代官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关系有路子的可以另当别论。没有关系没有路子的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走财门，二是走红门。走财门就是送钱，拿票子买官。走红门就是送美色。身在官场的女人们有几个不是靠着漂亮的脸蛋子，出卖色相往上爬的？”财门、红门加上走后门（即有关系有路子的），都是非常精妙的民间概括。
　　达度的《征服》在艺术表现上，也有一些特点。适当描绘江汉平原的自然场景、生活习俗、人文风貌，为人物的出场和性格的发展作必要的铺陈；重在描写人物性格特征，注重人物成长的过程和人物的身份职务与人物性格的关系，力图在生动有趣的事件和精妙的细节中突显主要人物的特点；以平实之笔叙习见之事，不喜说教议论，把褒贬寓于形象描绘和情节发展之中。作者对我们通常说的现实主义小说环境、人物、细节三要素，把握得比较到位。
　　但我对《征服》的兴趣更多的在它的民间（或曰底层的）智慧的显现方面。在传统中国，一方面是政治影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似乎无所不在。另一方面，则是老百姓与政治建设基本无缘。无所不在的政治实际上是少数人的政治，官人代表着官府对人民发号施令，公仆的政治变成了御人的政治。因此身居底层者养成了对官人的既惧畏又嘲讽的矛盾心理。这种传统心理似乎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留存在现代中国人身上。民间文化中嘲弄财主和嘲弄官人的故事、歌谣之多，诨名、绰号、歇后语、顺口溜、打油诗、俗话谚语运用之广，与这种心理是相关的。受打压者要泄愤，只有背后一张嘴，无权者要伸张正义，也只有靠一张嘴，他们的智慧就在这张嘴上。《官场美人盛衰记》中县一中数学教师迟梦里，是个书呆子，“肚子里的墨水太喝多了，科学知识太装多了，这民间的嬉笑怒骂，人情世故，拉闲话侃大山， 竟一窍不通。”但长期生活在基层、从事过多种职业的达度与迟梦里不同，他是通晓“这民间”的艺术的。达度充分吸取了这种底层智慧，并形成了小说的突出特色。
　　《征服》较多运用了民间歌诀、打油诗等艺术表达方式，加强了故事的含量，增加了讽刺的效果。《对手在黎明前倒下》的结尾，写到公共事业管理局接二连三出事，引起广泛关注。一首歌诀广为流传：“公共局，真稀奇，/好戏一出接一出。/一科的科长去嫖娼，/挨了警察两耳光；/二科的科长在xx，/闷在家里被人捉；/三科的科长好酗酒，/一夜不归死街头……”这既是剧情的总结，又是闹剧的更加戏剧化，还是民情的宣泄，增强了文本的讽刺意味。这篇小说中还有关于送礼的歌诀：“提科长，要五千，/谁人先送谁抢先；/提局长，要五万，/不去送礼傻瓜蛋。”生动诙谐，押韵上口，针砭时弊，表达了底层民众对跑官买官现象的不满和愤怒。对某些不称职干部的形象，民间也有机智的描绘：“欺上瞒下讲假话，迎来送往讲套话，目无百姓讲狠话，不顾影响讲荤话。”（《较量回门湾》）这种负面的“四话干部”套用了改革开放初期正面的“四化干部”的提法，直言讽刺，暗含比较，概括精准，很有力量。
　　取“诨名”或取“外号”也是一种民间智慧，在《征服》中也广为运用。《对手在黎明前倒下》中李四的老婆总觉得有人往她头上吹冷气，就常戴帽子，她也有好“逞能”、好管事、好出馊主意好使坏的性格，人们给她取了个外号“杨搭帽”，暗含“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之意。《较量回门湾》中，回门湾教育组组长严九马，成天吃喝玩乐，外号“烟酒麻一郎”；副组长贾爱毛，绰号“贾盖帽”；他的父亲是“文革”时期的大队书记、革委会主任，人称“贾大空”；县教育局派下来的检查组长孙建，是一个正直的讲原则的干部，人称“孙坚决”，恨他的人背后骂他：“孙猴子”“生得贱”， 从这些人的外号就可见他们的性格和品行。孙建在检查工作过程中，与刚升任镇委书记的老同学不期而遇，老同学名叫皮阳秋――有皮里阳秋之意。袁艳的取名也有寓意：袁有哀丧之形，艳含半色之意，她的缺陷就在于性的不和谐。作者借给人物取名表达了对人物的某种评价。类似如书呆子名“迟梦里”、省委书记名“官运达”、文化局演员叫“刘名丑”、文化局创作员叫“木乃伊”等，也用的是同样手法。可以说，作者给笔下人物取名包括取诨名，是为了强化人物形象特点而采取的民间方式。
　　民间写作是一种质朴的写作。它厚重坚实而又直截了当，它实话实说而又憎爱分明，它有生活的智慧，底层的机趣，带着田野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如果达度在今后的小说创作中，注意克服复杂人性单一化、矛盾人格表面化之倾向，从体制和人性两方面对官场弊端作更深的开掘，定会给我们带来更有智慧更有趣味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