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女性苦难的诗意的复调小说】 表现苦难的小说

　　这个世界有很多痛苦的人。作家不同于非作家的地方在于，他或她不仅能叙说痛苦，而且能表达对痛苦的思考和感悟。我历来认为痛苦比快乐要深刻得多，而且是痛苦使人类的情感更显其丰富与力度。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苦情。”我相信他是深刻理解了痛苦的。由于痛苦占据了人生的巨大比重，因此在我看来，作家对待痛苦的态度，是衡量作家优劣的重要标准之一。
　　杨丽达的小说《桃花塘记》聚焦于精神病院桃花塘，其视角是女性抑郁症患者的视角，表现的主要是女性对自身、对男人、对世界的感受，尤其是痛苦的感受。这样集中地表现痛苦，使小说在起跑线上远离了时下流行的浪漫的肤浅。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很认真地研读了这个小说，结果发现我的认真是值得的。下面不妨先谈优点，然后再看缺点。
　　这部作品虽然因篇幅问题在发表时有删节，但我还是看到了小说在结构上的特色：这是一篇复调音乐似的小说，其结构让人想到昆德拉或福克纳。小说的主线是女性的苦难与命运，主要表现在男女两性的关系上。副线有两条：一是动物的两性关系，二是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主线自然构成作品的主调。值得注意的是，主调其实又是由一个主奏和几个变奏构成的：主奏是解花雨的命运，变奏是青娥、水妹妹、桃婆等人的命运。
　　解花雨是一个妇科医生，成天接触的是病态的女性生殖器，这导致了她对性爱的麻木，使她连和丈夫做爱都没有了感觉。法国作家西蒙称女性生殖器为女性“永恒的伤口”。小说正是在这个让世间男女纠缠不清、恩怨百结的“根子”上展现女性命运的。改当产科医生后，由于一次接生事故，解花雨受到了处分，致使抑郁症进一步恶化。她的病态与痛苦，是与性与生殖紧密相关的。当然，还存在其他的解读角度，如职业心理扭曲、社会不合理压力等等。
　　作为变奏，其他几个女人的命运有一个共同的交叉点，那就是：性。如青娥是一个妓女，她之所以进入疯人院，是因为她犯了职业大忌，居然和喜欢的男人玩真格的。妓女一动真情，厄运就来了，结果是进了疯人院。这个变奏的前面部分，从金钱、商品的角度展现了两性关系的某种荒诞以及一个妓女的痛苦，同时也对社会的病态心理进行了批判：“钱是你爹钱是你妈，钱比你亲爹还爹比你亲妈还妈。”这样急促的语言隐含着某种愤怒的痛苦。
　　水妹进疯人院是由于丈夫包二奶，这其实是在婚姻、婚外情的层面上表现性和女性的痛苦。虽然水妹的故事因删节而给人以不完整的感觉，但这个变奏仍然是明显的。青娥、穆姐、桃婆等在谈论水妹时涉及的问题非常有趣，而且发人深省：“不知白毛女活到现在是否愿意嫁给黄世仁？”在这里，作者展示了女性观念与社会意识的嬗变。
　　桃婆是男人间争斗的牺牲品。她年轻时演白毛女出了名，嫁给了文工团团长。文革时造反派头子整死了她丈夫，并试图霸占她。桃婆不从，遭到了批斗、剃阴阳头、挂破鞋等迫害，结果被逼疯了，成了疯人院的老居民。桃婆的疯病，同一个男人（她丈夫）的厄运以及另一个男人（造反派头子）的色欲紧密相关。这个变奏其实是在性与权力、政治的层面上表现女性的苦难。
　　与主调交织并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动物的两性关系这个副调。在作者笔下，柴狗和黑狗在阳光下的撒欢和交配，显得纯洁、自然而欢畅。当黑狗被厨子们打死后，柴狗不但不吃黑狗的狗肉骨头，而且还不吃不喝，流泪悲伤了好久，后来它还把“丈夫”黑狗的骨头刨坑埋葬了。这样的情节非常感人，具有童话的、理想主义的光彩。埋狗骨的情节不知在现实中是否有可能，但作者无疑在其中隐含了某种讽喻的意义，因为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人类两性关系中存在的那些可怕的迫害与强暴。
　　在人与动物的关系这个副调中，作者写到了光棍汉刘厨子与母狗柴狗的变态依恋，写到了柴狗和青娥之间的雌性冲突，写到了人类对狗等动物的暴行。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还写到了柴狗为救青娥母子而英勇身亡，写到了青娥用自己的乳汁抚育“救命恩人”柴狗的后代。在这里，作者既痛心地反思和批判了人类的可笑、可恶之处，同时似乎又想告诉我们，人和动物其实是可以和平共处的，甚至是应该相依为命的。
　　复调式内容的交织，为小说增添了某种丰满感、厚实感。不过，《桃花塘记》还有一个特点值得注意，它赋予了小说一种灵动，那就是诗意。在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不少质感很强的比喻，它们像诗歌意象一样让人浮想联翩。比如，“人的大脑一定有一个阀，这有点像自来水的龙头……一旦开关失灵定会‘水漫金山’。”“识女人像识布料……看的是质地而不是花色……解花雨是纯棉花作的女人。”“我的胃是一个漏沙计时器……它漏出的沙全部灌进了我的脑袋。我的脑袋盛得满满的膨胀得厉害而我的胃空得难受。”
　　除了有特色的比喻，作者还使用了“通感”等手法营造诗意。最突出的是小说后部分关于按摩的描写。通常人写按摩，一般只会表现为触觉，但作者却用触觉、视觉、听觉、嗅觉来同时表现按摩，令人耳目一新：“他的大拇指敦厚肉丰，窝在太阳穴神静气定，她看见山茶花和玫瑰在雨后开放；食指轻刮眉棱额角处，她闻到了百合和茉莉的清香；中指触到头顶像吐蕊的木棉旗帜样高扬。加上无名指细腻分明点点如燕子衔泥啁啾呢喃……”
　　不过，作者并不是为了诗意而诗意的，她是想形成一种反差，表达某些感悟。小说中大篇幅的诗意描写有三处：一是红狐狸和白狐狸的交配，美艳至极，折射的是对人类性爱的失望；二是解花雨水中捞月，差点在迷幻中溺水而亡，表现的是对静美的自然人生的痴迷，或是象征某种现实的幻灭；三是解花雨和东方红日在偏远的“无忧苑”度假村的幽会，“无忧苑” 三字足以显示作者的用意。诗意的存在，为小说营造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氛围。
　　《桃花塘记》有很感人的故事，但一个小说光有故事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深刻的思想。更高点要求，还要能够激发读者去思考更多的问题，获得更多的感悟。除了让我们感受作者的思想外，该小说的确能引我们思考很多问题，如：女性的出路何在？男女间什么样的关系是理想的？婚姻是否最好的结局？人和动物怎么样共存？人和自然怎么样才能和谐？小说中的女人们都是在精神病院外面的“正常”世界里成为精神病的，而在“非正常”的精神病院里，解花雨、青娥却获得了拯救。那么，这两个世界到底哪个更正常呢？
　　小说为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像余地。比如，青娥是因什么获得拯救的呢？对她这个妓女来说，“爱是廉价的而‘娶’这个字却千金难买”。我们看到了青娥和刘厨子的“食”与“色”互补，看到了男女在性本能上的融合，看到了婚姻和生儿育女的重要性，但没有看到两人间深层的交流。那么，使青娥从良和获得拯救的，到底是爱情还是性呢，抑或是婚姻的传统？爱情是否有很多的层次呢？同样，虽然有音乐和家史的纽带，但“报恩”是解花雨和东方红日亲近的重要原因。那么，她又是因什么而获得拯救的呢？小说引人思考，却没有给出答案。
　　《桃花塘记》的缺点，较明显的是女性视角的极端运用：小说中只有女性受害者，没有男性受害者。这是有点偏颇的。其实，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男性受害者，他们所受的很多伤害来自男人，但也有一些是来自女人，或者是男人和女人的合谋。小说聚焦于精神病院的女性，这或许可以构成没有男性受害者的理由。但即使是集中写女人，表现男性所受的损害也是可能的，甚至是必要的，因为男女两性之间的矛盾是永恒的，彼此的伤害是客观存在，只不过是男性的伤害力可能大点而已。
　　小说的另一个缺点是，有些地方的表现力度不够。小说中对女人的“疯”写得似乎还不够分量。解花雨只是一个抑郁症患者，桃婆的疯也只是表现为扣错纽扣而已。而青娥呢？我们除了看到她做爱疯狂外，好像看不出多少病态的疯劲。也就是说，我们没有看到几个“重量级”的疯人，对一个聚焦于精神病院的小说来说，这是有点遗憾的。另外，精神病意味着严重的精神扭曲或分裂，往往积重难返。解花雨的抑郁症是长期压抑的结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治愈的过程料想是漫长曲折的。由于治疗细节还不太丰富，加之解花雨前后心态的反差极大，缺乏足够的过渡，读者或许会有突兀之感。读者可能会问：拯救这么容易吗？更何况是精神病人在精神病院。
　　以上是我对《桃花塘记》的解读尝试。虽然该小说还存在缺陷，但其优点是明显的，也是主要的。这是作者发表的第二部小说。作为初登文坛者，能大胆聚焦精神病院，表现人类特殊群体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的。另外，作者在表现手法上的探索，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可喜可贺。我从其他读过该小说的人那里听到过别的解读，这说明该小说不是一个单薄的小说。小说的多重解说性显示了小说内容的可塑性，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心灵的可塑性，而这正是希望所在。愿作者的下一部小说写得更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