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陈忠实狗事

　　在我的家乡，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似乎没有狗，就不像个完整的家。　　那些狗吃的常常是我们的残羹冷炙，可它们照样自在快活。白天，它们活蹦乱跳的，在村道上跑来跑去，或相互追逐着，有时还打上几架；或者是大狗小狗在一起嬉戏。它们喜欢奔跑，在奔跑中，有风一般的惬意。
　　夜晚，它们精力充沛，尽心尽责地为安睡的村民守夜，为偌大的村庄警戒，一切可疑的黑影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在狗的吠叫声里，我们鼾声安宁。有了狗的守护，乡村的夜晚变得宁静；有了狗的陪伴，日子热闹而不孤单。那些窜来跑去的狗，为村庄勾画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风情。
　　父亲也从别人家抓回来一条小黄狗，是那种乡下常见的土黄狗，全身的毛都是黄色的。我每次回家，它一看到我便欢快地迎来，伸出舌头舔**的脚，然后亲昵地粘在了我的脚上，跟了我转来转去，跑前跑后。我们吃饭时，它便或卧或站在饭桌下，偶尔吃吃我们扔给它的肉骨头、鱼骨头。我们坐在凳子上说话闲聊时，它便安静地呆在旁边，偶尔摇摇尾巴，有些懒洋洋地样子。
　　我们没有给它取名字，父亲买了肉，有骨头了，站在厨房门口，拖长声音喊一声：“狗——”转眼间，它便跑回来了。母亲要喂饭给它吃，同样拖长声音喊一声：“狗——”它也很快就出现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户人家的狗也往往跟这户主人的性情相似。那条黄狗，跟我们全家人一样，温和、善良，绝无品行不端。它从来不会乱咬人，也很少一看到陌生人从村道经过就狂吠不已。一点也不像邻家那条大黑狗，每次看到我经过便呲牙咧嘴地怒吠，让人胆战心惊的。
　　还有不少狗，会偷吃，常常溜到自家的、别人家的厨房里去偷东西，甚至把碗盘都弄得掉地上打碎了。我家的黄狗，也许是为了避嫌疑，连厨房它都很少去。但它喜欢跟着我们去干活，不管是去地里劳作，还是去山上砍竹子，它常常乐此不疲地一道前往。只是，就如一个顽童一样，缺乏耐心，往往不多久，它就会独自先回来。也许是它觉得，还是去找同伴玩更有趣些。
　　一天早晨，母亲往外面倒蒸饭的热水时，它刚好跑过，结果，一不小心，水泼在了它的背上。它惨叫不已，向外面疾奔。到了中午，它又回来了，照样在屋里转来转去，似乎根本忘记了早上的创痛。它对主人的误伤，一点也不记仇。但它背上那片毛发却被烫去了，露出伤痕斑驳的肌肤，每看一回，我们便心痛一次。幸好，几个月后，它的伤势逐渐好了。
　　不知不觉，它就长大了。一次，我从学校回家，它还生了两条小狗，已有两三个月大了。虽是龙凤胎，可它们的长相却一点也不同。一条是黑色的，看起来很是瘦小；另一条是灰白色的，浑身胖嘟嘟、毛茸茸的，全身的毛发就像是电视里的大母狮一样。还很少看到毛发这么明显、这么可爱的小狗。它们一点也不认生，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争相亲密地围着我，不是拱着我的脚，就是踩着我的鞋。然后，它们又以我为圆点，互相在一起追逐嬉戏，跑过来、钻过去的。它们的母亲，也就是那条已经长大的黄狗，或站在那里，或卧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它们。也许是做了母亲的原因，它比以前娴静多了，看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欢蹦乱跳，颇有些当妈的范儿。
　　邻居来玩，看到它们虽是一母所生，模样却一点也不同，便感到很是奇怪，还说，那条狮子狗肯定比那条小黑狗要重多了。当然，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一天，父亲便找了秤来，一只手托着小黑狗的肚子，把它捞了放在秤盘里，然后把秤提起来，它不叫不闹，在上面摇摇欲坠的探头探脑。称完了，又抓狮子狗。结果，让我们惊异的是，它们兄妹俩的重量几乎一模一样！看来，当妈的一点也不偏心。是那些蓬松松的毛，给了我们错觉。
　　它们断奶后，哥哥来了，抓了一条小狗回去养。少了同伴，小黑狗孤单多了，不久，它也被我们家的一个亲戚要走了。
　　没想到的是，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时，我和母亲竟发现大黄狗直挺挺地躺在屋后水沟里死了，可能是在哪里误吃了老鼠药吧。我怅然无比，眼泪快出来了，仿佛又看到它欢快围着我追逐的样子。
　　一年后，父亲也病逝了，自此，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