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痛 饥饿的恋人

　　也许是天气转暖了，我醒得很早。盯着天花板看了几分钟，四下里一片寂静，枕边凉凉的。清韵是什么时候走的呢？我有些纳闷。看时间，也才七点不到。那么她一定没有梳头，也没有涂那些奇怪的东西，她静静地出门，关上门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比她叩门还轻。她没有用高跟鞋把楼梯击出一个个沉闷的回声，但她还在生气。肯定。
　　前一晚睡前，我无意识地在她的肚皮上掐了几把，她就大动肝火地甩开了我的手，良久蹦出一句，我就是变胖了，怎么着？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问了句，怎么了？沉默不尴不尬地悬在空中，见她没开口，我也有点儿恼火，翻了个身就睡了，闭眼前还报复性地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是这样吗？不对。我坐起来，看看台历，看看透过窗帘淡漠的光，愣了一阵，又疲惫地躺下了。那样矫情得令人怀念的场景，早已远去了。
　　已经四个月了，跟许多的其他人一样，清韵，从地面上消失了。
　　一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做白天未做完的广告策划，清韵在被窝里看电影，丧尸们的声音颇为瘆人。我忍耐着，把工作带回家总让人烦躁。
　　“大牧，你要是变成丧尸，会不会吃我？”她好像这样问了句。我不变丧尸，照样吃你。按往日风格，我会这么回答，但我懒得开口。我说：“你戴上耳机吧。”她说戴上耳机会怕，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我说：“那你声音关小点儿。”她照做了。这时候，她突然说她饿了。
　　“晚饭吃了刚不到一个小时吧？”我看着电脑上的时间说。“是吗？”她问了句。我盯着电脑屏幕说：“吃着吃着还把我的那份扒了一半过去。”“这样啊，那我又饿了，怎么办？”“你叫外卖。”“我想吃你煮的嘛。”“你看我手头有活儿。”“哼！”“我真的忙，明天得交方案了，我替你打电话总行了吧？汉堡还是米线？”没动静了。我拿着电话等了一阵，转头看向清韵，正好触到她奇怪的眼神，谈不上哀伤还是埋怨。良久，她忽然瞪大眼睛说：“我想吃你，胡大牧，我真想吃了你！”我说：“那你去吃胡大牧吧，我是胡牧。”“不好笑。”清韵转身捧了碗泡面，用水壶烧水。
　　“小水壶啊小水壶，你真是热得快，可惜也冷得快。”清韵按下键，在那儿嘀嘀咕咕。
　　“在冬季和高寒地带，这款车空调热得快的优势确实得到彰显，但这不应作为其品牌的主打优势吧，也没必要占用有限的版面……”我盯着屏幕考虑。
　　她又发狠地撕开调味包，不小心撒了一桌子。我赶紧装作没看见，在她投来求助目光之前。“哎，阿牧，那个明子你晓得吧？和他女友分手了。”她说。
　　“他们不是才商量着订婚吗？”我脱口而出，马上又后悔插嘴。
　　果然，她来了兴致：“可不是嘛，多好的一个男人呀，为女友放弃了大有前途的工作，到三线城市累死累活跑保险，结果落得这个下场。”
　　我对着屏幕说：“操控和速度兼备是主打卖点，但若要格外强调舒适性也未为不可。对，现代人累死累活，舒适性确实至关重要……”
　　“当初他追小绘那个拼命啊，坚持半年每天起来拍日出，就为了对她说一句，你看，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就不信没下过雨。”我打着哈欠。
　　清韵呼了口气，终于不说话了。我乐得清静。一会儿，那边响起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我瞄了一眼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苦笑。
　　隔天，还在睡梦中，我就被推醒了。窗户大开，帘子被风吹得瑟瑟抖动。我大叫：“你疯啦？”清韵说：“怎么办，大牧，我好像病了。”
　　你就是有病。我刚想这么说，又觉得不对，坐起身问：“怎么了？”
　　“我一大早就被饿醒了。我从来不会被饿醒的。起来后吃了个大面包，一杯牛奶，煎了三个蛋，本来想给你两个，结果我全吃了。然后还是饿……”
　　“那你也不用开那么大窗户，穿着薄衫站那儿挡风吧？”
　　“我想，冷了，胃会收缩，就不用那么饿了……”
　　我好气好笑，说：“穿衣服吧，咱去医院。”
　　医院是一个菜市场，人们争先恐后地给各器官估价、采购充饥的药物。我拉着清韵排队、挂号、付费，左冲右突。“慢一点儿。”她说，皱着眉头。我看了看时间，回头问：“饿了？”她摇头。“脚痛？”她又摇头。“那是怎样？”我也皱着眉，比她更深。清韵低头看着鞋面，抿抿嘴：“两样都有。”我哭笑不得，领着她慢慢走。
　　一会儿，她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说：“去上班吧，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本来嘛，吃不饱就上医院，多娇气。”说着，她吐吐舌头。我说：“来了就看看吧，我没关系，迟到一次不会怎样。倒是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吧。”她摇头：“不用，走吧。”
　　医生询问了清韵的症状，若有所思地写了几笔，叫我们去化验。抽血的时候，她一直握拳皱眉。
　　还有个尿检，我吃不准这跟胃有什么关系。等尿意的时候，清韵又让我去上班，态度很坚决。我就说好，抓起包出去了。我在大厅绕了一圈往回走，正碰到清韵小心翼翼地端着尿检杯从厕所出来。看到我，她瞬间走得飞快，迅速把它从窗口递了进去。我走到她身边说：“你不至于吧？你以为我会把它……”
　　“好了，别说恶心的话。”清韵打断我。
　　“我没说恶心的话啊。”我心虚地说。
　　她张了张嘴，突然停住了，转过身去，捂着肚子。我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她把腰带紧了又紧的样子。我说：“又饿了吗？给你买东西吃吧？”她点点头，又匆忙摇头。我也就作罢，饿了就吃、但吃却没有用的时候，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们取了单子给医生，他看了看说指标都正常。我松了口气。可他又开口了，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实说，这几天我接手的好几个病人，都有类似的症状，直喊饿。这一般都是内分泌的问题嘛，比如脑垂体，血糖……但检查下来却都正常，这就更加需要警惕。我建议，先住院观察，这问题可大可小……好吧？”
　　“不好。”我说。
　　医院门口，沉默了一长排台阶的清韵终于在最后一级开口了：“人家医生说得也挺有道理，也好声好气地问了句‘好吧’，你就不考虑考虑，直接来个‘不好’？”
　　我奇道：“这还用考虑吗？你也说了，这症状说出来都让人笑话，现在却要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