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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花开(短篇小说)_重生之蔷薇花开

发布时间:2019-04-01 03:52:45 影响了:

   1   春光明媚,墙头的鸡冠花开得正旺。   李蔷坐在院子里发愁。   愁什么?说好晚上去见周生生的,一块看电影,但前一天,李蔷却把脚给扭了。
  周生生是镇中的政治老师,刚调来镇里不久。李蔷在镇邮局门口看见过一回。高挑个,戴副眼镜,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她进去,他出来,正好在门口打个照面。他朝她笑了笑。不认识,还是笑了笑。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大方,懂礼貌。话虽这么说,李蔷的心却无端“嘣”的一下,慌慌的,像有根弦不小心被手指拨了一下。
  那一年李蔷二十四岁,待字闺中,小镇一枝花,家境又殷实,找上门求婚的小伙自然不少。父亲一个一个地问,李蔷一个一个地回。哪不好哪不配啊?都挺好都挺配的。但李蔷就是定不下一颗心。为什么呢?李蔷也不知道。但在碰上周生生之后,李蔷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想找一个跟小镇那些小伙不一样的人。跟小镇那些小伙子比,周生生哪里不一样了?李蔷又答不上了。不一样。反正就是不一样。
  可是,喜欢有什么用呢?笑一笑不说明什么。又不认识。就算认识又怎样?倒着去追啊?太不要脸了,李蔷可不会。被别人追的经历倒是不少,从读初中起,李蔷就经常收到男生的纸条。
  没想才几天,好事找上来了。来撮合的是镇中的副校长吕善祥,李蔷她爹的小学同学。话说得婉转,说是愿意的话接触接触。两同学在楼下抽烟喝茶说话。李蔷本来在楼上,闻声就下楼了。“周老师见过我吗?”李蔷挺唐突地插了句。“见过一面,在邮局门口。说是挺有眼缘。那天他还专门折回去打听你了呢。”李蔷感觉吃了定心丸。看来笑一笑还是说明问题的。“那好吧,我愿意接触。”李蔷说。这回爽快得都让爹吃惊了。于是约定周六晚上一块看电影。周生生会拿两张票在电影院门口等。
  爽快地答应下来之后,李蔷却忐忑了。接下来的几天一分一秒的,似乎变得特别漫长。周生生是城里人,正牌师范毕业。按吕副校长的说法,分到镇上是屈才了。“我看得出来,小伙子决非池中物,前途不可限量。”这是他的原话。可是,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偏偏会看上我呢?凭什么啊?就凭这张脸?小镇一枝花算什么?人家可是城里长大,又念过大学,见过的姑娘还会少吗?
  李蔷躺床上发怔,李薇在一边笑话了:“姐,你傻啊,没听过‘一见钟情’吗?这就叫缘分。”李薇是李蔷的妹妹。想想也对。自己不是一眼就看中了对方吗?可是,真见了说什么啊?说得到一块吗?如果对方来碰你的手怎么办?听说谈恋爱还得接吻呢———这样一想李蔷又有了忧愁。如果自己是李薇就好了。孪生姐妹,出娘胎就差了那么几分钟,性格却别之天壤。读中学那会,两姐妹分在隔壁班,收到的纸条基本一样多。一张纸条就是一张纸条,李蔷从没搭理过谁。李薇不一样,一张张美滋滋拿回家,然后献宝样念给姐姐听,一边念一边还品头评足。这个字太烂,那个文笔臭,谁谁娘娘腔,谁谁又笨得像头约克猪。记得有一次,李薇念着念着打住了,李蔷过去抢,李薇死活没给。第二天,李蔷还是找到了那张纸条。是自己班一个叫陈高峰的男生写给李薇的,说她们孪生姐妹,在他眼里却是一个白天鹅一个丑小鸭。龌龊的男生,之前也给李蔷递过纸条。李蔷难过了很久,不是为那个男生,而是为姐妹。妹妹长大了,有了不想与姐姐分享的秘密。姐妹情再深,到底还是人心隔了层肚皮。两个人总归不是一个人。此后,李薇再也没给姐姐看过纸条。因为李薇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叫陈高峰的男生。陈高峰出挑在哪,居然让李薇动心了?李蔷想不明白。李薇开始瞒着父母跟他约会。时间一般都在晚自习那时段,地点李蔷就不清楚了。李薇没有跟姐说起这事,但似乎也没刻意瞒着姐。恋情持续了一年多。毕业前夕学校招飞,陈高峰被录取了。欢欢喜喜地送别,然后是甜甜蜜蜜地通信。再然后有一天,李薇迟迟没回家,李蔷去学校找。看到李薇一个人在教室里号啕大哭。一个大家猜得到的结果。为了劝慰妹妹,李蔷找出了陈高峰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准备拿给妹妹时,李蔷又犹豫了。拿出来,自然可以彻底了断妹妹的念想,可是,这样做不是朝伤口上撒盐吗?捏着纸条时,李蔷突然起了个古怪的想法。妹妹为什么选择跟陈高峰恋爱,可能问题就出在那条纸条上:是那句白天鹅和丑小鸭的话打动了妹妹?可怕的念头。太可怕了!怎么能这样揣摩妹妹的心思呢?李蔷甚至感觉到了羞耻。纸条最终还是没拿出来。因为没过几天,妹妹的伤口就结疤了。就像一棵被暴雨压倒的小草,雨过天晴重新直起了腰。许多方面,妹妹的确是强过自己。要换成自己做得到吗?
  忐忑到临约会的前一天,李蔷却把脚给扭了。就在自家楼梯口,让高跟鞋莫名其妙地绊了一脚。
  没伤着骨头,也敷了草药,站起来走,到底还是一瘸一拐的。
  就这个样子去约会?人家还以为是个瘸子呢,太别扭了,第一印象啊。要不把日子朝后推?说得好好的,第一回就爽约,人家会怎么想啊?再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推一回二回也不顶事,人家有这耐心等吗?
  春夏交替,蚕豆(北方人叫碗豆)正当令。李蔷夹了只海碗坐在竹椅上剥蚕豆。蚕豆刚出壳,一粒粒绿莹如珠玉。海碗里不多,地上倒滚了不少。说是剥着蚕豆,李蔷的眼睛却盯着墙头的几株鸡冠花。猩红猩红的花萼,开在破搪瓷脸盆里,就像个不好的兆头。
  李薇从屋里出来,也端了一小盆,却是熟的蚕豆荚,一边嚼着一边跟姐说话。
  “姐,你还在愁啊?依我看,去是一个理,不去———它也是个理。”
  李蔷就把去和不去的忧虑又道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去或不去总得做个决断啊。”李薇说。又一片蚕豆荚被放入嘴里,兰花指翘着,轻轻一扯,豆入了嘴,壳落了盆。
  “那你说去还是不去?”李蔷跟妹妹商量。
  “要不,我替你去!”李薇说。
  李蔷怔了一下,抬起头看李薇。李薇没看姐,她在盆里专心地挑一片蚕豆荚。
  “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李蔷说。话一出口,却后悔了。这是什么事啊,左手都放心不了右手,也能代?
  “姐,我开玩笑呢———这种事,哪能代!”李薇说。像知道姐的心思似的。这话明着是退,暗底却是进了一步。
  “怎么不能代了?”李蔷说。什么事没代过啊?不是姐代妹,就是妹代姐。谁分得清谁是谁啊,除了爹妈。二十四年来,姐妹俩就是这样你代我、我代你地长大的。李蔷忽然又感觉到了羞愧,为自己那点被妹妹看穿的小心思。防贼防盗还防妹妹啊?那是姐妹间该起的念头吗?
  “你可别动真呵———闹着玩呢。不怕我抢了姐夫啊?”李薇说。没心没肝的语气,兰花指翘着,盆里已经是豆少壳多。后面一句是玩笑话,却偏偏把李蔷逼上了梁山。话说到这里,不让李薇去代,倒真变成李蔷小心眼,怕得意郎君被抢了。周生生喜欢的是我李蔷,可不是你李薇。李蔷又想起了邮局门口周生生那浅浅的一笑。偏就试一试吧!还真不信了,一场电影,会让太子变成狸猫?《狸猫换太子》是一出越剧,镇里的草台班子年年演,每次都是姐妹俩肩挨着肩去看。
  “说定了,好妹妹,你就帮姐出回场吧。”李蔷对李薇说。李蔷不发愁了。心一定,忽的肩上的担子就卸了。再抬起头,果然是蓝天白云,春色潋滟。蚕豆安静地卧在盆里,一粒是一粒,饱满圆润,泛着绿幽幽的光,就像一段姻缘的好彩头。
   2
  一场电影,看了也就看了。
  侦察过了,人还不错,知书达理的。李薇说。
  见了面我就跟他说,我不是李蔷,我是李薇,李蔷她妹,孪生妹妹。李薇说。
  我还告诉他,姐的脚扭了,不方便见。他说,没事没事,等你姐脚伤愈了再见面。李薇还说。
  没说别的了?李蔷问。
  大概就这些吧。姐,我困了。李薇揉揉眼睛说。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李蔷把草药换得很勤。脚伤了,手可不碍事,所以李蔷还是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李蔷在镇里一家服装厂上班,那段时间厂里正好接了一笔阿联酋的大单子,天天晚上加班。有好几天晚上回家,发现妹妹的床空着。第二天问她,不是跟同学去唱歌跳舞了,就是跟朋友去聚会聊天了。李薇一直是个闲不住的人,李蔷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眼看着腿伤快好了,单位的活也忙完了。有天晚上,吕善祥又来了。李薇照例没在家,李蔷招呼一下就去了楼上,她猜测该是为周生生的事来。谁知楼下说着说着却闹将起来。李蔷赶紧下楼,吕善祥坐在桌角像挨了揍似的,爹气呼呼地冲她喊:“去把那死丫头给我找回来。”“怎么了?”李蔷问。“别问了,叫你去找你就去找!”爹说。
  找了李薇两个要好同学家,李薇都没在。
  李蔷忽然想到李薇在哪了。
  李蔷的脚一下子软了。
  手电筒不知何时也被弄丢了。黑灯瞎火的,李蔷不知道那晚是怎么走回家的。李薇早已归了屋。爹就像头伤铳野猪似的在吼,李薇抚着半边脸在哭,吕善祥手足无措地夹在中间劝。一场电影,太子还真成了狸猫。直直地上楼,一头扎到床上,李蔷的泪水铺天盖地而出。
  后来吵着闹着,李薇一扭头跑出了家门。吕善祥也尴尬地站起来告辞。“你回去告诉周生生这混蛋,大的小的他都别想了。”爹跟吕善祥说。
  爹上楼来软声细气地劝李蔷。那声气是从来没有过的,却让李蔷想到了早逝的娘,于是李蔷哭得更凶了。爹开始坐在床沿上骂,骂周生生混蛋,骂李薇混蛋,骂吕善祥混蛋,最后又直指着自己骂混蛋。
  哭着哭着,李蔷坐起来,用枕巾抹抹自己的脸,不哭了。李蔷跟爹说:“爹,这事不怪周生生,也不怪李薇,更不怪你和吕善祥,得怪我自己。要说混蛋,真正的混蛋是我。”说完最后一句,强忍的眼泪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你放心。我不会答应的。哪有大麦不割先割小麦的?爹有口气就不会答应。”爹的态度很坚决。
  半个月之后,李薇腆着脸回来了。这之前她一直没回家住。李薇当着姐的面跟爹说:“爹,我怀了周生生的孩子。”
  李薇掷了这么一句话,转身回去了。那神情就如同你家小孩闯了祸,对方大人上门来知会一下。爹却一下蔫了,仿佛蛇挨了七寸。
  爹反过来问李蔷了:“李蔷,你说这事咋办?”
  李蔷火了:“干吗问我啊?我做错什么了?你是爹啊?!”
  爹没了词,摸出烟来抽。爹就一火爆脾气,真临着事,就缺了主张。半晌,爹叹口气说:“你娘不在了,我跟谁商量啊?李蔷,你是姐啊。”
  “姐姐姐!姐怎么了,姐就得由着妹欺侮吗?”李蔷更火了,声音大了一倍。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起转。李蔷又想起了娘。没娘的孩子没人疼。爹总说一碗水端平,可这么多年来,其实心一直偏着李薇。就因为人家乖巧,会发嗲,总讨得人欢心。小时候,姐妹俩要提点过分的要求,做点出格的事,总是李薇去跟爹讨价还价。而每回姐妹俩起争执,吵个小架什么的,爹总是这句话———“李蔷,你是姐。”不就差几分钟吗?为什么偏偏我是姐她是妹呢?
  接下来的几天,李蔷天天都朝邮局跑。她想再见一见周生生,而邮局是最合适的地方。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李蔷当然知道。但她还是想在当初打照面的地方拦下周生生,问一问他。问什么呢?李蔷没想好。但李蔷相信,不管说什么,只要她一开口,周生生就会满脸羞愧。对,李蔷就是想看看周生生无地自容的脸。
  候了五天,周生生都没出现。第六天,周生生却主动登门了。让吕善祥陪着,手里还拎了烟和酒。但周生生的脸上没有羞愧,更谈不上无地自容。自我介绍之后,他落落大方而又略带歉意地说:“让你们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喜欢的是李薇,但我不知道李薇还有个姐姐叫李蔷。”吕善祥也在一边忙不迭地道不是。
  不会有错的。那天李蔷问吕善祥:“周老师见过我吗?”吕善祥回答说:“见过一面,在邮局门口。说是挺有眼缘。那天他还专门折回去打听你了呢。”李蔷在那张包裹单上签的名字可不是李薇。
  李蔷盯着周生生的脸,心一点一点地凉了。慢慢地,周生生的脸幻化成了另一张脸,是陈高峰。白纸黑字,说过的话,送出的笑,转身就可以矢口否认?好清白的脸,好无辜的表情啊!李蔷不恨妹妹了,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啊?该恨的是男人,一样无耻一样龌龊的男人!
  李蔷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麻花玻璃一样碎了一地。
   3
  先结婚的是李蔷。
  小麦熟了,大麦熟不熟都得先割。李蔷可不想因为自己误了妹妹的前程,妹妹对不对得起自己,那是她的事。李蔷只跟爹提了一个条件,男方要愿意入赘。范围一下就小了。其中有个叫许昌的。许昌的爹也不愿意,但许昌不在乎。跟陈高峰一样,许昌也是李蔷的同班同学,倒是没给李蔷递过纸条,但李蔷知道许昌喜欢自己。也没经过什么事,一个男生喜不喜欢自己,女生心里都明镜似的。
  结婚那天,那些给李蔷递纸条的男同学都来了。有拖家带口的,有挽着女朋友的,也有单枪匹马的,都齐口说便宜了许昌这狗日的。许昌乐呵呵地给他们分烟。李蔷说,没有满意,只有中意。妈的,原来李蔷早就心属许昌了,这可是个秘密。男同学都嘻嘻哈哈地盘问新郎倌用的什么招,许昌还是嘿嘿地傻笑,不吭声,只一圈接一圈地给大家分烟。
  紧跟着就是李薇周生生的婚事。
  酒席放在学校里办。作为娘家人,李蔷大大方方随了爹和许昌去赴宴。酒席摆在学校的大礼堂里,自然比前一场婚礼气派多了。场面做了精心布置,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音乐曼妙,客人陆陆续续地到来,厅堂里一派喜气洋洋。突然,礼堂的灯熄了,音乐也戛然而止,在摇曳的烛光中,新郎挽着新娘款款而入。掌声在迟疑中四起。新娘漂亮,新郎潇洒。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那一刻,李蔷走神了。恍恍惚惚中,那个穿着婚纱被周生生挽着的人变成了自己。就那么一会儿,灯重新亮了,新郎新娘已站到台上,李蔷也醒过神来。开席前是一套简单的结婚仪式。在司仪吕善祥的指引下,程序一道道地走着:新人致词,拜天地,交换信物,喝交杯酒。接着司仪宣布开席。然后是新人一桌桌敬酒敬烟。李蔷一直稳稳地坐着,该看看,该喝喝,该笑笑,该鼓掌鼓掌。妹妹妹夫过来敬酒,李蔷干了满满一碗黄酒。妹妹妹夫给许昌敬烟,从不抽烟的许昌推辞着,李蔷还劝了一句:今天高兴就破个例吧,于是许昌就笨笨拙拙地把烟放到嘴里等李薇来点。是啊,其实也怪不得周生生,只是礼节性地朝你笑一笑,人家许诺你什么了?就得一笑定终生非你不娶了?
  顺顺畅畅地敬下来,到李薇同学那一桌,卡住了。婚宴上总少不了有人出难题。来的都是客,人再百般刁难,新人都得笑脸相对。这是习俗。周生生已经被灌了不少的酒,有人提出让周生生背着李薇满场跑圈,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得喊“周生生今天娶老婆了。”谁要没听到,从头再来。周生生背着李薇跑了三圈。人一跑动,酒劲就上来。周生生已经脸色发青,站立不稳。总该过场了吧,有人却想出了更钻刁的招。
  一桌子的眼睛都朝李蔷这边看,有两男同学还冲着李蔷直招手。周生生和李薇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李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醉醺醺地过来拉李蔷。解释半天,这边桌子的人都听明白了。那人出的招是这样:给周生生蒙上眼,李蔷李薇各伸一只手,让周生生来分辨,谁是新娘子。原来是考验周老师的手感呢。要没之前那些事,这招也不算特别出格。
  作为媒人兼司仪的吕善祥闻声跑过来圆场子,只有他是知情人。
  李蔷的脸终于挂不住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看见了那一幕:一向娴静的李蔷“嚯”地站起来,撞翻凳子,迎着满场惊诧的目光,像头母狮子一样,直愣愣地朝外闯。
  也只是个小插曲而已。
  两场婚礼总归还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当初觉得天塌下来似的难题也化解了。嫁出门一个女儿(结婚后李薇正式搬去了学校),入赘进一个女婿,两个女儿自过自的小日子,眼看着又可以抱上小外甥,爹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事实证明,天从来都不会塌下来。
  吕善祥说得没错。周生生的确不是池中物。结婚才半年,一张红头文件到了,周生生被调到了县中。李薇二句没说,辞掉镇文化站的临时工,跟着老公去了县城。
  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奢望,之后的日子也就少了失望。许昌是真心喜欢李蔷,凡事不计较,都听李蔷的。爹是乐得清闲,只要手里有一支烟一杯茶,三餐黄酒不少。于是家里大小事都是李蔷说了算,一家子和和满满的。那些年政策刚放开,镇里新办起了不少私营服装厂领带厂,李蔷上班的镇办企业眼见江河日下。正巧横街上有一家店面转让,李蔷就起了开杂货店的意,爹和许昌都不反对。于是,付了房租,把墙壁刷刷白,置两木板货架和一玻璃柜台,去县城商业街进些日用副食,择日不如撞日,杂货店就开张了。李蔷的眼力很准,那地段本就缺一家这样的店,所以生意刚开张就红红火火。李蔷干脆就请了病假,一心一意经营起店铺。许昌还是不死不活地在塑料厂做机修工。看李蔷忙,许昌也提过停薪留职什么的,厂里也鼓励,但李蔷没答应。这边多个人多不出一分钱,那边工资再少它也是钱。许昌平时不喝酒不抽烟,闲暇就好打个牌搓个小麻将,李蔷都给足零花钱由着他去,只把每周入城进货的任务分派给了他。爹每天有事没事,都会来店里转一转。
  李蔷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小东西时不时地在肚子里伸胳膊动腿。酸男辣女,应该是个小子。许昌却一心盼着生个囡女。当一加一等于三,或者约等于三时,日子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每日午饭后那几个时辰,是杂货店最空闲最安静的时刻。吊扇在头顶若有若无地转着,各色百货副食妥妥帖帖地卧在货架上,空气中弥漫着老酒、酱油、洋葱头、菜籽油混杂的气味,那是让人死心塌地的人间烟火味。李蔷像只猫一样慵懒地伏在柜身上。这个时候,李蔷就会走一会神。这真的是我梦想的生活吗?那个混蛋周生生在暗处又朝李蔷笑了一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会让李蔷动心呢?就因为他跟小镇上的小伙子长得不一样。这么说来,周生生是可以替换的,陈生生吴生生李生生,都一样,李蔷都会动心?为什么非得找一个不一样的人呢?是想借此离开这个烂熟的小镇,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李蔷想起了小时候做过的梦,在那些梦里,她长出了一对翅膀,是越剧《梁祝》里祝英台最后化蝶的那种。她真的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就像有一双隐形的魔手拎着似的,爹和妹,自家的院子,小镇的街道,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流,小镇周围连绵的山峦,在她的脚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李蔷已经看见了那对翅膀。华美,斑斓,薄如蝉翼。她只要踮一踮脚就可抓到手上。但是,在关键的那一刻,她的脚葳了一下。“姐,要不我替你去?”李薇说。鸡冠花开得猩红猩红的,李薇的兰花指翘着。搭着姐姐的肩,李薇只轻轻一跳,攥住了。李薇攥得死死的,再也没有松手。
   4
  李蔷生了,果然是个男婴。
  卧床在家时,李薇来看姐姐了。捧了一大把百合。“城里人生宝宝都送花。”李薇说。李薇变了。抹了口红,涂了指甲。烫过的头发被重新拉直,并且染成了棕黄色。
  李薇是一个人来的———周生生本来也想来。“县中不比镇中,功课抓得紧。生生又兼了个什么教研组长。”李薇解释说。
  李蔷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你孩子呢?”李蔷问。应该早就有了的,好像结婚之后再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
  李薇微微一怔,笑着说:“那个啊,早就做了!城里人结婚生子都晚。生生说了,事业要紧,过几年再要。”
  “对了,我的宝贝外甥呢,让姨看看———”李薇说。陪在边上一声不吭的许昌赶紧从婴儿床里把孩子抱给她。
  李薇直夸孩子漂亮,又盯着婴儿五官说这里像爹那里像妈。李蔷的心思却滞留在那件事上转不动了。那会儿,李薇真怀了周生生的孩子吗?按常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把头胎做掉?那么,是她编出谎,将了爹和姐一军?初次见周生生时,她真说了她不是李蔷是李蔷她妹了吗?周生生看上去也不像个奸猾之徒,这一切会不会从头至尾都是李薇精心策划的?再追根溯源下去,会不会自己那一跤也是李薇暗底使的坏?李蔷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怎么能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呢?怎么不能了?羞愧?李薇做不出来吗?该羞愧的是李薇!她都做得出来,我想一想怎么了?
  李蔷抬头看李薇。李薇翘着兰花指在逗婴儿。这事当然不能直接问李薇。得问周生生。说不定周生生还蒙在鼓里呢。
  但李蔷一直没逮到机会问。
  一则是有了孩子,李蔷更忙了,心思哪放得到那上头。家里凭空添个人,吃喝拉撒都得侍候着,杂货店又一刻都离不了人。许昌挺顾家的,主动远了牌友,天天晚上待在屋里哄孩子。相对于生活中接踵而来你得立马应付的鸡毛蒜皮事,那心思怎么说都只是无理取闹的闲心思。二则呢,周生生也难得回趟小镇,李蔷根本就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年就那么一两次,清明啊中秋啊或者春节啊。大包小包地来,吃顿团圆饭就回。一家人满当当围坐一桌,热热闹闹,又客客气气。我给你夹个菜,你敬我一杯酒。爹是爹,姐夫是姐夫,小姨是小姨。长幼有序。因为是一家人,所以说话的语气是大大咧咧的;可到底已经成了两家人,所以谈论的话题又是小心翼翼的。节庆的气氛欢快而又端庄,容不得人亵渎,哪能在杯盏间提那些让人不愉快的陈年狗屁事呢?
  闹闹一天一个样地在长,让人心生欢喜。
  李蔷的事业也在慢慢地变化。生意红火,就会有眼红的人。横街上又添了几家一模一样的杂货店。但李蔷不心慌。先是添了公用电话,因为小镇时髦青年的腰上都别了BB机。眼看种菜的人家越来越少,李蔷又在店门口设了个菜摊,卖新鲜蔬菜和卤食糟货。闹闹蹦蹦跳跳的,就要上幼儿园小班了,店面更见旮旯。李蔷咬咬牙盘下了隔壁的门面,又照城里人模样,把杂货店改成了小超市。过一年半载,另两家也照样画葫芦跟着改了。李蔷就动了更大的念头。斜对门有一家小旅馆在转让,李蔷想租下来开个棋牌室。爹和许昌终于都反对了。小日子过得好好的,老是折腾啥啊?李蔷说,不进则退,做生意就靠抢个先机。不知从何时起,李蔷忽然就成了一个要强的女人。爹和许昌都愁。生意哪里来?李蔷说,放上自动麻将机,我不愁没生意。那钱呢?李蔷说,不行就贷款!那人手呢?李蔷说,不够就雇人!其实看准了,关键也就是个钱。李蔷就去找了黄皮。黄皮是李蔷和许昌的同学,也给李蔷递过纸条,当时成绩不算好,复习两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镇信用社,前不久刚刚当上主任。事情根本没想象那么难。就请了顿饭,送了两条烟,老同学爽快地答应了。一切水到渠成,这回李蔷选了个吉日,许昌棋牌室就热热闹闹开张了。
  吕善祥经常来约爹喝酒。爹每回都喝得醉醺醺的,哼着小调像踩了高跷一般回家。李蔷劝过几回,但看他开心,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每年一到暑假,爹就会去城里住上十天半月。回来后,爹总是一肚子牢骚,说城里人多得像腐尸上的蚂蚁,大街上到处都是喇叭声吵嚷声,空气中全是尾气和灰尘,阳台一天不擦就厚厚一层灰。待在鸽笼里吧,闷得慌,出门吧,又堵心。城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儿。每次回来都这么说,但临到下一回还是照去不误。牢骚发完了,爹就会轻描淡写地说起周生生和李薇的事。混蛋周生生做了县中副校长;你妹李薇落实工作了,在校办厂上班;混蛋周生生调县教育局了;混蛋周生生从副科长升科长了;你妹他们挪窝了,商品房换成了别墅,正在装修呢;你妹李薇去校企公司做出纳了,整天屁事都没;狗日的周生生又升官了,这回做了副局长。年复一年。李蔷只是听着,不吭声。李薇没看错人,周生生还真不是池中物。许昌会附和着爹说一句:咱妹夫真有出息。爹不在时,李蔷骂许昌:你羡慕啥?许昌总讪讪一笑:我不羡慕。我只是为你妹高兴。李蔷就不说话了。
  有过那么两回。
  一回是棋牌室出了点事。说白了,棋牌室就一打着娱乐幌子赌博的场地。一般搓麻将的都用牌点做筹码,桌面上不见现金,临散场时才兑付。正常情况,派出所也不过问,所谓心照不宣。开业没多久一个晚上,警察闯了进来,说是有人举报棋牌室在赌博。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查,还真在一张麻将桌上抄出了几沓现金。打牌的被干警带走了,同时被带走的还有许昌,说是去所里协助调查。棋牌室被搞得鸡飞狗跳的。爹着慌了,让李蔷赶紧给周生生打电话。李蔷拿着手机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打。磕磕碰碰地四处托人打点,事儿最终还是摆平了。自此,警察再也没来棋牌室找过麻烦。后来这事让李薇知道了。李薇挺生气,这种事儿周生生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干吗不说呢?直怪姐见外。
  第二回是闹闹中考。临考前,家长们不管有门路没门路都在跑关系,有家长还拐弯抹角找上了李蔷她爹。许昌就提醒李蔷,让她跟妹夫打个招呼。闹闹成绩倒不差,但万一考砸了呢?李蔷却莫名其妙地朝许昌发火了,为什么要去求人啊,人帮得了你一时,帮得了你一世吗?没脾气的许昌这回也恼了,什么人不人的,是自家妹妹妹夫啊,碰上此等大事不找,什么时候找呢?夫妻俩为这事生了一礼拜闷气,但许昌到底犟不过李蔷。其实李蔷自问也不安。为什么呢?这赌的是哪门子的气啊?做母亲的都敢拿儿子的前程赌?闹闹真要进不了县中,你后悔一辈子吗?很多年前,那个鸡冠花猩红猩红的春天,李蔷也赌了一把,结果,全盘皆输。这一回,李蔷又赌了一把,却赢了。儿子挺为娘挣气,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进了县中。李蔷暗暗庆幸自己的选择。真要赌输了又怎样?儿子长大后会原谅娘的。
   5
  闹闹初二那个暑假,一直顺风顺水的周生生突然翻了船。
  消息是爹带回来的。像往年一样,刚放假爹就去了县城。谁知第二天一早却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李蔷正在棋牌室里打扫卫生,上午生意一向是最闲淡的,店里只有两桌打小麻将的老头老太。爹慌里慌张地进来直冲李蔷喊:“出事了。”“怎么了,爹?”李蔷停下手里的拖把。“出大事了———”爹喊。几个老头老太闻声从包厢里探出头来兜乐事。李蔷听着不对劲,赶紧把爹拉到了隔壁的包厢里。
  问半天,只说是周生生犯了事。犯了什么事?爹却说不明白。那周生生做不成副局长了?李蔷问。何止,是牢狱之灾。爹答。
  李蔷掷下爹,给李薇拨电话。结婚后这么多年,主动打电话给李薇似乎还是第一次。谁想得到,打的会是这种电话?手机关机。又打家里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没人接,李蔷正准备挂断时,对方拿起了话筒。娇滴滴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粗鄙了。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后,李薇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周生生是一个多月之前被纪委直接从办公室带走的。他在局里分管基建一块,一个让别人眼红的肥缺。先进去的是本地一个建筑包头,顺藤摸瓜到基建科长,再到副局长周生生。周生生在里边死扛了五天,到底还是扛不过,就和盘交代了。除了受贿,还有女人。让李蔷吓一跳的是,女人居然有三个。
  李薇在电话里哭诉,平时也就收些烟酒实物,谁想这王八蛋还收了这么多现金。问到底有多少。李薇说,大概七十多万。“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见着,他都花在那三个骚女人身上了?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李薇越说越气。问周生生现在在哪。李薇说,押在看守所,案情都核实了,就等着检察院提起公诉。
  问清楚了情况,电话里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李蔷就先挂了线。从包厢出来,呆呆地在吧台里坐下,李蔷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脑袋瓜乱得就像一口烂泥塘,思绪拔一脚,陷一脚。这一切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李薇在哭诉的那个周生生,就是当初自己喜欢上,却被李薇抢走的那个周生生吗?黑暗中周生生的脸又闪了一下。还是邮局门口那个浅浅的笑。她进去,他出来,正好打个照面。“让你们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喜欢的是李薇,但我不知道李薇还有个姐姐叫李蔷。”周生生说———一张落落大方又略带歉意的脸。如果当初自己的脚不扭,或者伤了腿还一瘸一拐地去会周生生,也是这结局吗?
  下午,李蔷去了趟镇司法所。回来后翻箱倒柜一番,跟爹说,我去看看李薇。
  别墅在新区,好不容易找到了。偌大个花园,一条大狼狗没精打采地上来吠两声,又躺回了原地。李薇出来开门了。客厅装潢得富丽堂皇,却失了光泽。就像一堆珠宝,蒙了厚厚一层灰。李薇穿着睡衣,没化妆,看上去比李蔷还显老。
  李蔷从包里掏出几张存折,递给李薇:“姐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我和你姐夫这些年的积蓄。”
  “不行不行。”李薇慌忙推辞,“姐,我哪能要你的辛苦钱啊?”
  存折推过来推过去的。李蔷忽然生气了,“别推了!还在姐面前装啊?我知道你现在最缺钱!”
  李薇就哭了:“姐,我对不起你———”
  李蔷的眼圈也红了。一句“对不起”,李蔷等了多少年啊?这么多年来涂抹在脸面的要强,一刹那,都转化成了内心的委屈。在无限的心酸中,似乎还夹带了那么一缕得胜的喜悦。孪生姐妹啊,怎么能当成对手呢?就算是对手,也已经手无寸铁。怎么能这样想呢?李蔷又感觉到了羞愧。
  “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想办法救人要紧!”李蔷对李薇说。
  李薇已经找了很多人,十之八九都吃了闭门羹。“以前这屋子天天高朋满座,你看看现在———门可罗雀。大多都躲着我,不是怕引火烧身,就是怕沾了晦气。真心相助的,也就他当官前的几个老同学老朋友。没遇上事,你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李薇越说越黯然。
  “我听许昌那当律师的同学说,退了赃款可以减刑?”李蔷问。
  “人都这么说。可我想想就来气:他贪了公家的钱,去跟骚女人花天酒地,现在出事了,让我去揩屁股?他那几个骚女人哪去了?”李薇又来气了。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李蔷说,“你去看周生生了吗?我听说,现在可以探狱了。”
  “我不想见他———”李薇说。
  “还是见见吧,他在里边也不好受———”李蔷劝。
  “我不去!谁想去谁去!”李薇说。
  一会儿,李薇的口气变了,李薇说:“姐,要不你先替我去看看?”
  李薇还真说得出口。“你不怕我抢了妹夫?”李蔷差点就这样回一句。许多年之前,鸡冠花猩红猩红,刚出壳的蚕豆卧在盆里,绿莹如珠玉,李薇就是这样跟自己说的———“不怕我抢了姐夫?”———兰花指翘着,没心没肝的语气。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话并没出口,李蔷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
  心肠一软,李蔷还真答应了下来。
  李薇整理了一小箱换洗衣服。
  看守所在县城西郊。围墙很高,上面还架了铁丝网。墙外开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姹紫嫣红。蔷薇花是这个季节开的吗?李蔷有点迷糊。其实家里从未种过蔷薇,爹也分不清月季和蔷薇。谁都不清楚爹为什么给姐妹俩取这名。先是被大门口站岗的武警拦下了。干吗?看人。找谁。周生生。你是谁?我是,我是周生生的老婆———李薇。真别扭。李蔷都要打退堂鼓了。其实事先是托人打过招呼的。登记的地方又问了一次。真够荒唐的。找谁。周生生。你是谁?我是周生生的老婆李薇。但这回倒是答得顺溜多了。
  周生生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只是头发被剃光了,那副眼镜架在鼻梁,看上去怪怪的。
  你是李蔷。周生生说。
  对。李蔷说。
  李薇呢?周生生问。
  李蔷把装换洗衣服的小箱子拎上大理石台面。说,正在外面忙着呢,过几天就来。
  然后,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还有那个医院挂号处模样的小门孔,两个人都沉默了。
  你不是一直想找周生生单独问问吗?现在机会来了,干吗不问了?一个声音问李蔷。都到了这田地,问那些陈年狗屁事还有意义吗?另一个声音回答。
  李蔷没问,周生生却先提了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疑问,那回我在邮局见的,到底是你还是李薇啊?那包裹单上明明写着你的名字。”周生生抬起头,盯着李蔷。
  李蔷的心颤抖了一下。又忆起在邮局初次见周生生时的感觉:“嘣”的一下,慌慌的,像有根弦不小心被手指拨了一下。她又看到那对美丽的翅膀,华美,斑斓,薄如蝉翼。同时浮上来的,还有那个童年时的梦。她真的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就像有一双隐形的魔手拎着似的,自家的院子,小镇的街道,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流,小镇周围连绵不绝的山峦,在她的脚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事实证明,妹妹果然撒了谎,自己也的的确确被妹妹算计了。
  “我没在邮局见过你,你碰见的应该是李薇吧———”李蔷听见有个声音对周生生说。呵,原来撒谎并没有想象那么难。回答完这一句后,李蔷的心忽然就安妥了。这么多年来时时纠缠自己的心结终于解开。周生生真的成了自己的妹夫。
   6
  酷暑过后,小镇进入了漫长的雨季。
  周生生被判了十年。谁都搞不清,那些上上下下的打点是否起了作用。生气归生气,夫妻毕竟是夫妻。第一回探狱李薇让李蔷代了,第二回到底还是自己去了。监狱在一个叫“双龙洞”的著名景点边上。探了狱,又游了“双龙洞”,李薇回来了。爹和姐问她,怎么样?李薇说,我跟生生说了,让他好好改造,我等他十年。
  偌大的别墅只一个人住,想想都让人恐怖。李蔷就让闹闹从学校搬出来寄宿到了李薇家。双休日到了,再外甥小姨相携着一块回小镇。两家人又变回了一家人。就当妹妹还没出嫁啊,李蔷说。
  吕善祥果然也是个混蛋。靠着周生生,他做上了镇中校长。周生生出事后,为了避嫌,他再也不找李蔷爹喝酒了。镇里人的眼光似乎都带着毒,爹走在路上总是抬不起头。谁稀罕啊?酒咱自己喝得起,李蔷劝爹,想想这么多年周生生让你脸面有光,现在为他受点羞辱,也公平。这话难听,但词糙理不糙。爹只埋头喝酒不吭气。许昌也说,爹你早就说过城里不是人待的,现在倒不用去活受罪了。李蔷白了许昌一眼。对啊,这话是做女婿该说的吗?刻薄的话也只有女儿才能说。许昌就不吭气了。
  最受煎熬的应该是李薇,但李薇却坦然接受了。闲着没事,李薇就帮姐一块照看棋牌店。窗外下着连绵不绝的雨,把人心泡得软软的。包厢里是“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姐妹俩就伏在吧台里说话。
  李薇说,姐,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有许昌,有爹,还有闹闹。上有老下有小,小日子多美满啊。
  李蔷说,哪能这么说,是周生生不懂得珍惜。
  李薇说,姐,我对不起你,所以才有这报应。
  李蔷说,能不能别提那事了?我烦。
  李薇说,姐,其实那时我说怀周生生孩子是骗你和爹的。
  李蔷说,我知道。
  李薇说,姐,你怎么知道?
  李蔷说,这个你别问。
  李薇说,姐,其实我和周生生这些年一直没怀上过孩子。头些年,总以为是我的问题,寻医问药,花了不少冤枉钱。后来经人提醒,到医院一查,却是周生生的问题———说他的精子质量不好。之后,就是四处找方子给他补。因为两个人老想着要孩子,做那件事的兴趣便越来越寡淡。现在想想,可能也是周生生找另外女人的原因。
  李蔷说,你现在倒反过来为他开脱了?
  李薇说,那倒不是。姐,你想想,若没个孩子作调剂,这么多年香炉对着蜡烛头,能不生厌?
  李蔷心里想,经这一难,妹妹倒是明白了不少事理。
  入秋时,李薇又去探了一次狱。回来时挺高兴的。她跟爹和姐姐说,周生生长胖了。又说,周生生在狱里表现很好,正在争取减刑呢。大家都替李薇高兴。爹一高兴,又喝多了。不想,就出了事。
  爹是突然在椅子上瘫下去的。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赶紧打120。
  急救车从镇卫生院赶过来得有一段时间。大家围在床前,爹的神志倒清醒,缓缓说了句:“我怕不行了,你娘来招我了———”李薇在床边先就哭了起来。
  爹笑笑,说,我还没断气呢。你们都出去,李蔷留下。
  在推进手术室的途中爹断了气。医院的结论是高血压引起的颅内出血。爹走得利索,没遭什么罪。76岁,在农村也算是喜丧。
  一切都按小镇的习俗进行。报丧,吊唁,入殓,发丧。每一个环节都有约定俗成的程序,繁琐又隆重,喜庆又滑稽,孝子孝孙们就像牵线木偶一样被使唤着,直到内心的悲伤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最后一块青砖把墓穴封死了,也隔开了阴阳两界。
  锣鼓声远了,所有送葬的亲友们都走光了。苍松翠柏中,只剩下了花圈、经幡和遍地炮仗的碎屑,还有长眠于此的爹和娘。被喧哗和繁文缛节淹没的悲伤,一点点重新浮了上来。泪光迷离中,姐看见了妹,妹看见了姐。灾难也是粘合剂,两颗因世事人情而疏远的心,似乎又重新贴到了一起。
  李薇说,姐,我想回去住了。
  李蔷呆了呆,说,回去也好。
  李薇说,姐,爹临终前跟我交代了一句话。
  李蔷问,爹说啥了?
  李薇答,爹说,你姐心善,不能欺侮她。
  李蔷说,噢。爹多心了。
  李薇又问,爹跟你说啥了吗?
  李蔷又呆了呆,回答说,爹也跟我交代了一句:李蔷,你是姐。
  “李蔷,你是姐。”———这句话李蔷听了一辈子。不就差几分钟吗?为什么偏偏我是姐她是妹呢?李蔷总这样反诘。但临终时,爹说的其实不是这一句。爹跟李蔷说,“李蔷,爹也许弄错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爹道出了一个秘密。刚出生时,娘给姐妹俩做了记号,但在洗胎澡时,爹却把姐妹俩弄混了。“可总得有个姐有个妹啊?”爹说,“我就瞒着你娘私自作了主。”
  谁是姐谁是妹,真那么重要吗?爹说得对,总得有个姐有个妹啊?那么,就让这个秘密也陪葬于此吧。
  几只乌鸦在墓地上空盘旋着。
  黑云在慢慢散开,天亮了不少。
  爹是盼着我们姐妹好。李蔷说。
  我明白。李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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