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改变北京表情

　　北京人的表情，在一夜间变得仓皇和惴惴。7月21日，水漫京城，一天之内，北京气象局连续发布蓝色预警、黄色预警，直到橙色预警。不是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收到信息，或者读懂每级警报的危险性。
　　190毫米的降雨量是特大暴雨故事的开始，在随后的情节里，有人死亡，有人侥幸逃生；有人暴露出人性中的恶，也有人展示出善和爱。如今暴雨连带当时的种种表情，都成了记忆，大多数人回到正常生活轨迹中；但北京人知道，已经有些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妻子的斗争
　　7月30日，湖南卫视的减压励志节目《完美释放》中，与邱艳有关的那部分录影最终没有播出。节目组工作人员和主持人李湘通过微博向邱艳致歉：“很抱歉，我们最终没能帮到你。”这一次，邱艳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作为广渠门溺亡事件主角的妻子，短短十天，她连续经历了暴雨之灾与流言之祸。天灾，人祸，对一个普通逝者的妻子而言，都太过强大，不可抵抗。
　　绝望
　　7月21日晚7点半，《阿阿熊》编辑部主任丁志健连车带人被困在广渠门内大街的低洼处。短短几十秒时间，洪水突涌而来，不容他作出任何反应，迅速淹过车顶。
　　7点40分，邱艳接到丈夫的求助电话：“邱艳，我的车陷在广渠门……车门打不开，已经有水渗进来。” 几分钟后，她再次接到丈夫的求助电话。报警电话一直占线，天窗、车门、车窗都无法打开，他央求妻子：“你快来救救我……”
　　晚上8点20左右，邱艳和邻居抵达广渠门，此时积水最深处已达4米多。邱艳在望不到边的洪水旁呼喊、求助，但忙碌的人群无法预知丁志健车的位置，只能漫无目的地搜索。间或传来的敲击像极了敲打车窗求救的声音，邱艳几次涉水都被拦回。有水性好的好心人替她潜入水底寻找车辆，无果。
　　晚上10点20左右，救援人员终于找到了丁志健的车，随后消防员用铁锹敲碎车窗玻璃把他抬出。全身湿透的邱艳奔向丈夫，她心存一丝侥幸。但几分钟后救援人员便宣布噩耗：抢救无效，溺亡，享年34岁。
　　绝望和痛苦的表情牢牢刻在丁志健肿胀的脸上，人们在歇斯底里大哭的邱艳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
　　惊愤
　　伤口本该只有这一个，但丁志健的死被媒体报道后，却被好事者当作笑话，加工、渲染后到处传播。这是一种“没有恶意的恶”，却因为事件和人物的特殊性，给生者造成更大伤害。
　　此次暴雨造成七十多人遇难，但大部分遇难者都在房山区等郊区，丁志健被调侃为“京城二环内被洪水淹死的第一人”，这种拿死难者开涮的娱乐调子，迅速在北京以外的网民中蔓延开。有人试图站出来阻止，声音却很快被淹没。
　　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随着丁志健的新闻一条条出来，网民有了层出不穷的新话题。尸检报告公诸于众，其中有一项“头骨有伤”的说明，有人立刻以此大做文章：“这人身体素质不行，自救能力也太差，居然用头撞玻璃，简直就是白痴！”除了单纯的评论，更有人给丁志健设定了“新手司机”反面角色，制作了水下逃生方法集锦。
　　忙于安葬事宜的邱艳听到议论声时，事态已经扩大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从未遇到这样的恶意。在惊讶和愤怒之后，她的决定立刻上网，针对那些玩笑和讽刺为丈夫洗白：“我先生头上的伤是救援人员砸开玻璃时不慎碰到的，我的邻居也看到了；我先生身体素质非常好，每天晚上都要做100 个俯卧撑；他2007年就开车了，不是新手……”
　　为了拿出证据，她和一些好心人特地将营救丁志健的现场视频传上网释嫌，但出于未知原因，这些视频或被删除，或被网民忽略。
　　精疲力尽
　　流言愈演愈烈，短短几天就超出邱艳可承受的程度。这已不是幸灾乐祸的嘲讽、开涮，已经到造谣诽谤、有损死者声誉的地步。
　　丁志健的学历被拿出来说事。有人以“业内人士”身份，在网上一本正经地开帖，分析丁志健北大硕士生身份的真假性，并称“高知分子智商高又怎么了？聪明容易被聪明误”； 还有人直接断言丁志健“人品有问题”，在大暴雨时候还坚持开车出行，根本不是家属和同事所说的“回去看女儿”，说不定是去会情人，所以遭了报应……
　　这样的玩笑，已然触碰了普通人的道德标准和心理底线，更何况是死者家属。还没有走出悲痛，邱艳就必须强打精神和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舆论打一场硬仗。但数量庞大却无影无形的敌人与她的势单力薄相比，邱艳的努力如杯水车薪。
　　似乎没有人愿意了解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人想听她的辩驳。人们更愿意看自己想看的那些臆想出的“内幕”。
　　愤怒而筋疲力尽的邱艳，接到了湖南卫视的电话。她似乎看到一丝曙光。
　　
　　伤至极的空洞
　　7月25日上午，丁志健的遗体告别式在北京八宝山举行，邱艳一脸伤悲的照片在网路上频频转发；下午5 时，邱艳赶到湖南卫视《完美释放》节目录制现场，她强调：“如果不是网络上的语言太恶毒，我不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还来上节目。”
　　节目现场，邱艳一直眼帘低垂，眼神空洞，微微浮肿的脸上全是疲惫。带着沙哑颤音的讲述，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主持人李湘也数度落泪，
　　“我先生是我表哥的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在我20岁那年，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2006年，我们结婚。他现在每天睡前都还会跟我说：‘邱艳，我爱你’， 我总是不好意思地回答：‘好肉麻’。”
　　“我先生很疼爱女儿，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从产房里出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小一个娃娃，什么时候才能捧大？’先生不敢捧闺女，因为她很软。”
　　“3岁半的女儿每晚都要听着他的故事才能入睡。他走后，女儿常问：‘爸爸呢？爸爸去哪儿呢？’我给娃娃编了个美丽的童话：爸爸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如果你想爸爸了，可以抬头看看星星，眨着眼睛对你笑的就是你爸爸。如果娃娃听话，爸爸会挥着翅膀下来看你……”
　　邱艳描述着过往的细节，温暖又伤感。偶尔，提到网民的攻击，她才会忍不住提高声调，似乎这样，就能捍卫丈夫的尊严，扭转人们的误解。现场有好心人提出捐助邱艳，她断然拒绝了，她仍旧相信家庭和社会能给予足够的帮助。
　　遗憾的是，如同之前对丁志健的质疑一样，非议如出一辙地落到邱艳头上。7月26日晚，节目的微博预告刚一发出，许多微博网友开始斥责邱艳：“上午刚送完老公，下午就录节目，头七都还没过，是为了求关注还是求帮助？”
　　更多的流言则直指湖南卫视在消费苦难。强大的湖南卫视也抵不住舆论压力放弃播放该片段，而刚逝去丈夫、又被舆论围攻的邱艳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见识了舆论的强大后，她选择放弃，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同样被流言攻击的人
　　今年7月，武汉黄陂区疾控中心医生在洪水中坐木筏离开的照片，在网上被疯传为“领导坐轿”。发帖人言辞凿凿，称“武汉领导出行四人‘抬轿’”，引来网友的一片骂声，还惊动市区两级组织部门和卫生部门进行调查。
　　而实际上，坐在木筏上的两人都是普通医生，因长时间在雨中浸泡抢险引发身体不适，待资料仪器转移妥当，病人、妇女儿童撤离完毕后，他们才坐上运送病人的木筏离开单位。提及此事，他们至今心有余悸：“看了网友们的评论，让我们倍感压力，外界不明真相的说法让我们十分委屈。一些网民没弄清楚真相，就在网上胡乱发言、瞎起哄。虽然网络是自由的，但网友们这样恶搞，实在不应该。”
　　改变和未改变的命运
　　借着酒劲，41岁的农民工杜金荣干了一件以前绝对不敢想的事：把手搭在名嘴崔永元的肩头，像哥们一样肩并肩坐在一起，干杯，一饮而尽。
　　和他们俩共聚一堂的还有其他一百多位农民工兄弟。吃饭的酒店由崔永元亲自选定，离杜金荣们打工的地方最近——这个细节在之后被人赞许为“真正把人和人拉到平等线上的尊重”。
　　杜金荣穿着上面发的衣服，黄衫上印着“7.21抢险英雄团队”几个字，他不习惯这件衣服和身边的场景：崔永元陪酒，韩红伴唱，拿着相机到处拍摄的记者是背景板。这些做梦都没想过的事突然出现在生活中，太不真实了。
　　急智
　　故事要从一个叫刘刚的人开始。
　　7月21日晚，北京丰台区河西再生水厂内的积水已及小腿处，项目施工队长杜金荣等人巡视完工地正准备回屋，大门传来“嘭嘭嘭”的巨响。
　　杜金荣打开大门，敲门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岁左右，见着人，立刻指着外面扯开嗓子嘶吼：“我是派出所的，叫刘刚，你们赶紧跟我去救人，桥下水太大，把能带的工具都带上！”
　　尘埃落定后，杜金荣才知道，这个自称“警察”的刘刚是房山城关街道流动人口管理办的主任，他的车也被困在洪水中，为了自救和救人，他急中生智冒充警察，以安抚和团结慌乱的被困者。
　　听到“命令”，服从的本能和救人的天性驱使杜金荣跑回民工宿舍。“高速公路遭淹了，大家赶快起来救人了！”他边喊边挨个敲门。正躺在床上聊手机QQ的南充民工李川南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后，立马从床上腾起身来。
　　短短几分钟，150多个农民工组成的临时救援队就成形了。
　　急救
　　工地门前的马路积水已没过腰部，救援队伍游到了现场。
　　暴雨冲垮了高速公路的护堤，公路积水已没过私家车的车顶，并且在持续上涨。只剩几辆大巴车还冒出车顶，手电光亮照射过去，被困者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车顶。
　　水很深又很急，被困者十分慌乱。杜金荣和工友们商量，让所有男人都跳入洪水中，每个人站定一个点位，搭起一条“人索”，将被困者一个一个传到岸边。
　　工友们徒手将遮挡在前的防护网拽开一个口子，41岁的程文堂第一个跳入水中，这距离他上一次游泳已有十多年。游到对岸后，他迅速把绳子拴到大巴车上，然后一只手抓着大巴车的反光镜。
　　陈文堂的入水却让被困多时的人们骚动起来，一些受困者开始争抢救生圈。“照此下去，恐怕援救很快就会陷入混乱。”刘刚跳入水中劝阻，求生欲被完全激发的民众根本不听，无奈之下，他再次亮出假身份：“我是长阳派出所的警察！专门来救你们的，大家不要着急，所有人都能得救，让老人和儿童先走！”
　　骚动渐渐平息。越来越多的农民工跳入了水中，绳索、救生圈被牵引到不同的大巴车顶。这道“人索”成了被困者生的希望。
　　天微微亮起，两百多个获救者陆续被安全送上岸——媒体后来报道，高速路的积水路段长达900米，平均水深4米，淹了127辆车，仅有3人不幸遇难。
　　感激
　　获救的贾先生过去对满面尘土的农民工并无好感，“在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我总会下意识地皱下眉头。” 但现在，他开始重新认识这群“瞧不起”的人。
　　“车熄火了，打119、110打不通，所有电话都打不通，眼看水已经快到车门下沿，我只得冲出车外。”
　　“外面的瓢泼大雨，一颗颗打在我身上，疼得非常难受。我跟着许多人一同站上了公交车的车顶，感觉脚下的洪流随时都会淹没我们。我们只能不断地喊救命，不少女人和孩子都在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对面岸上站了一大群农民工，他们跳进水里，形成‘人索’把我们接了过去，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雨夜过去，大多数人又回到原来的生活。看似没有改变，一切如旧。但也有人知道，有些坚硬的东西已经融化。
　　贾先生和当初被救的几十个人一起制作了一面锦旗，亲自送到杜金荣们手中。被城市生活改造得麻木冷漠的都市白领意识到身份、收入、阶层在天灾面前的渺小，而在那个冰冷的雨夜，温暖人心的只有善，“如果没有他们，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平安地回去，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们就不会再有我。”
　　紧张
　　救援者们却觉得紧张。
　　雨后第九天，刘刚成了红人，记者们一拨接一拨地上门要求采访。尽管他并不觉得救人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对于大受褒奖的“装警察救人”事件，他自认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只是刚好经过，也被困住了，没什么值得说的。你们得去采访采访那些工人，他们本可以事不关己，但听到救援就义无反顾地赶来，他们是真爷们儿。”
　　而此时，刘刚所赞许的农民工们，正在炎热的工地上议论着晚上的宴会。“对了，今天崔永元请我们吃饭，我们穿什么喃？”一个工友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默：“对啊，人家是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呢！”“那我们还是要穿好点去哦！”
　　和名人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大场面。
　　善与恶的表情
　　暴雨中，北京出租车司机的举动引起巨大争议。首都国际机场有8万人被困，许多出租司机就地起价：拼车每人200元，机场到望京起步价400元，从三元桥到双井500元……与之相比，望京不少私家车主以“双闪”为约定组建爱心车队，免费接送机场旅客到望京。因客源被“截”，双闪车队还遭到出租车司机的阻拦甚至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