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没有遗憾 如果生命没有遗憾没有波澜

　　伦巴第平原已经完成收割，仍在深呼吸。　　从马尔彭萨机场去米兰的高速公路，没有绿化带，田园风光一览无余。树林出现在坡地上，流水畔，或是田野里某个恰到好处的部位。树，出于相互的欣赏集合在一道，因而优雅。树干很高很有姿态，到高处撑开浓密的绿冠，不像是树而像是一群闲逸的模特儿，构成意式风情。有了这种感觉，哪怕寥落几棵也自成情调。或远或近，树木中楼舍掩映，宁静别致，怀疑是18世纪意大利风景画家画在那儿的，是卡纳列托色调明快的风格。
　　收割机收割不掉平原的风景，车轮子旋转也抒情。
　　罗马的建筑物充满奢靡繁复的风格，帝国的皇帝没有死去，满城炫耀权贵气息，令我不到半小时产生视觉疲劳。唯美，其实不美，是对美的凌迟。我想我从此以后会讨厌罗马柱。米兰不是这样，城区延续着田野的优雅，街道两边的建筑简练、雅致、亲切，提醒人是这座城市的中心。我品味到这座城市内敛的高贵和神秘，是谁都可以触摸的高贵，人性深蕴的神秘。我忽然想到《蒙娜丽莎》，并且很高兴找到一个不算恰当却能表达意思的比喻。
　　达?芬奇为出现在眼前的贵妇扼腕叹惜，她的脖子和丰腴的手被众多名贵珠宝占有。画家提请夫人去掉一切饰物，描绘属于她本人的自然的美，一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神话就这样出现了。
　　米兰是对罗马的反省。
　　我不知道生于佛罗伦萨的达?芬奇为什么偏爱米兰， 从1482年到1499年，他在这座城市生活过近十八年，1506年后又回到过这里。他给米兰留下的不止是《岩间圣母》和《最后的晚餐》。搞笑的是，达?芬奇是以七弦琴和建筑设计师在米兰出名，孤独素来是文化的命数，米兰人后来痛恨自己的愚蠢才真正懂得了艺术。达?芬奇对此并未上心，不是因为特别宽容，他一辈子恶心得罪他的罗马，他当时只是想尝试一种与众不同的技法，放弃用油彩叙事而用来凸现人性，没料想自己在画布上涂抹的时候画出了文艺复兴的曙光。
　　米兰街头的楼宇高度大体一致，该是达?芬奇当初对城市设计时规定的高度吧。楼的色彩多样，明静欲语，使一条街与人相亲。这是些可以与人对视的楼，含着永不衰老的目光。
　　每幢楼带有错落有致的阳台，不以复杂的肌理调戏视觉，而用愉悦的语汇完成对美学的诠释，老房子也便有着现代的清朗。街道兼做停车场，一整天没见着一辆豪华车，路两边一厢二厢的低排放汽车满满当当地排着，不前后顶一下怎么开得出去？两楼之间的巷子出现一些令人发笑的涂鸦，堆积的历史顿时鲜活。
　　我走在似乎熟识的街道上，因为似乎，街道向我透露它隐藏的奥妙。譬如，我找不出两个相同的门头设计，找不出两个相同的阳台和窗户，每个阳台的金属通花栏杆也绝不重复，墙上点缀的纹饰和柱子各领风情，如同读一本有品位的杂志，文章各具特色，可以从头读到底。
　　长长一条街折腾出如许的不一样来，米兰人真的不嫌麻烦，追求不同、厌恶重复，想必是他们的天性了。已经可以解密，这座城市为何始终是世界时尚和消费潮流的领航者，同样一块布料，在米兰设计师手里摆弄出相比新兴国家五十到一百倍的价值。
　　达?芬奇没有死去，五百年后，他在米兰街头活着。
　　城市依然是达?芬奇设计的环形布局，历史层清晰呈现。两三个世纪前启蒙时代充满理性也充满感性的建筑，四五个世纪前文艺复兴带来浪漫享乐的巴洛克风格，六七个世纪前化战争为童话的城堡和城堡式建筑，文化的活的载体叙述着文化的走向，城市本身就是这座城市的历史。汽车轮子碾过不知哪个世纪的石块路，坑坑洼洼颠簸起来，磨成圆面的小方石块一块也舍不得丢掉，历史竟是这样可以有尊严。
　　司机是一停车就蹲在车头吸烟的意大利帅小伙子，这里的小伙子帅得像一个妈生的，让人分不清谁是谁来。有一次，他站起来对我说，二次大战期间的大轰炸使百分之六十的米兰城变为废墟，房子是完全按照原来的式样重建的。
　　我听罢愣在那里，想起礼貌才连忙“哦”了一声。
　　不弄出一点新玩意会死，死了也不愿意丢掉旧事物，米兰的人格是分裂的，难道艺术精神恰恰是这种双重人格的组合？
　　我的家乡自西汉初年建城，有两千余年历史。走在大街上，想寻找一幢二十年前造的房子比拾一枚金戒指还不容易，唯有从老照片追念人世也曾有过的温情。当政者下决心保留一条老街，也就一公里多一点，是把老房子拆掉提高标准重新盖起来，反正历史从不吭声，连个“不”字也不想说。假如人没有来历，没有回忆，肯定是活不下去的，不知道一座没有记忆的城市会怎么样？
　　早餐时，吧台小姐端来一杯咖啡，可以一口喝完，但浓得迫使你一点一点品尝，米兰也有这样的劲道。
　　我欣赏意大利特浓，但不喜欢比萨。小时候，花三分钱买一块沾满芝麻的大饼比它好吃多了。我不明白这种劳什子何至于成为一种神圣——除了比萨，米兰不承认任何一种形式具有绝对价值。
　　圣母降生大教堂前后造了五百年，称为哥特式，事实上米兰从来没有真正接受哥特式，甚至讨厌哥特式高钟塔和扶拱垛。整座教堂融合本土的多种建筑风格，正面是意大利“人”字山墙，门窗带有文艺复兴晚期情调，但是，他们偏偏将哥特式尖顶的装饰风格发挥到疯狂的地步。一百三十五座顶部立着大理石圣像的尖塔一齐刺向高空，不厌其烦的形式的重复构成超越三维世界的幻觉，让我瞠目结舌，抬起的头半天低不下来。几百年来，它始终独一无二，谁也不敢重复它，因为谁重复谁就成为笑柄。好的艺术大抵都是不用注册的注册商标。天才如高迪在设计圣家堂时也只得另辟蹊径，将教堂尖顶推至怪诞，十二根十分讽刺的玉米棒子谁看了也会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欧洲很容易找到杜甫理论的实践者。他老人家告诫我们，让受众产生心理震撼是一切伟大作品的必备要素，规劝创作者动手前先问一问自己你的“佳句”在哪里？没有，那就继续沉溺吧，哪怕性情变得古怪。或许性情古怪了“佳句”才能出来。杜甫说的“佳句”与我前文说的“不用注册的注册商标”该是一码事吧！其实，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中国唐代，已经有过一场早于西方七百年的文艺复兴，哲学上否定神性肯定人道，艺术上个性张扬人性不受奴役，社会上洋溢人文关怀的情操，打造出一个至今令后世不敢企及的文化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