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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柳堂 从豁蒙楼到深柳堂

发布时间:2019-06-19 04:39:31 影响了:

  去岁深秋抵金陵,正是桐叶飘零时。下榻处在梧桐大道左近小巷,走几步就是“总统府”。薄雾微雨,气温骤降,“总统府”内人潮汹涌,续写辛亥年的热情。我在后花园几处太湖石前稍稍驻足,在书店翻了翻本地旅游手册:下一处就去不太远的鸡鸣寺。
  在车站茫然四顾,叩问老阿姨。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老有人找鸡鸣寺,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呢。”惟独自游逛令她讶异而不安:“你又不是小年轻,怎么会一个人出来玩呢?”我只好说开会顺便云云。“哦,开会啊,那就对了!”彼此都如释重负。她邀我同行,熟人一样闲聊着走到三岔路口。她右拐,嘱我左拐,叮咛切切,似有不舍。“看完鸡鸣寺,你再去玄武湖好不好?我下午会去的!”“好!”我摆摆手,目送她踩着梧桐叶,挎一篮子水芹菜鸡毛菜倒笃菜小香葱,消失在雨丝风片里。
  这正是我喜欢的江南,情谊宛然,疏密有致,风物清淡,气象平正。通往鸡鸣寺的路上人迹寥寥,车辆一无顾忌呼啸而过。“古鸡鸣寺”山门就在路边,佛塔庄严,耸立在山顶隐约处。从门口领三炷香拾级而上,前后俱不见人影,好似只我一个游客。微雨初歇,雾霭始散,尘嚣渐远,无明渐明。天光已近正午,朝露已逝,秋草未凋,阶上无旧尘,篱下有新菊。过菩提轩、般若廊,在各大殿礼佛如仪,心中粘滞便渐次脱落,亦无期待,亦无渴盼,只凝神脚下,一步一步朝前走、朝上走,一直走到观音殿和豁蒙楼前。药师佛塔正修缮中,此地就是最高处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据说鸡鸣寺前身就是梁朝诸寺之首同泰寺,梁武帝四次舍身出家同泰寺,作《断酒肉文》,汉传佛教遂传素食之制,鸡鸣寺亦以素食发源地自处。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纪念日刚过不久,豁蒙楼前张贴了一张红纸:特供“观音赐福面”。
  随意选靠窗位置坐下,才发觉此处真是妙不可言:厅堂三面皆花格明窗,凭窗临风而眺,丛林飞鸟房屋瓦舍尽在眼底。玄武湖与视线平,水色如铅,水波微兴。此时天色又转玄暗,风疾而树动不止,遂想到张之洞起意修豁蒙楼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的1902年,其时清王朝风雨飘摇,内外交困,变局三千年未有,正合眼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天地景象。
  “豁蒙”二字典出老杜《八哀诗》之《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的最后四句“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咏叹往昔异族犯边,中原板荡,深切的忧虑终于豁然荡开内心的蒙蔽,家国情怀和个体生命、天地之心和生民之命终于挂搭在一起,两不落空。人有具体的忧愁才有具体的挂念,有具体的挂念,推己及人,才有愍念众生之胸襟,才能跳出一孔之见的蒙蔽。若无“为万世开太平”的圣贤心地,何处拣得如此佳句!
  张之洞在两江总督任上曾携门生杨锐游鸡鸣寺。杨锐诵读杜甫赠李邕诗,于后四句反复吟咏,听者无不动容。杨锐回京后,戮力辅佐光绪推行新政,百日维新期间的大量诏书皆出自其手。这场“帝后之争”以新政“六君子”的惨烈牺牲而收场,“六君子”中有谭嗣同、有杨锐。四年后张之洞故地重游,决定修葺旧楼,名之“豁蒙”,亲题楼名,撰诗纪胜:“城外湖皓白,湖外山苍翠。南岸山如马,饮江驻鞍辔;北岸山如屏,萦青与天际。鹭洲沙出没,浦口塔标识;烟中万楼台,渺若蚁蛭细。亦有杜老忧,今朝豁蒙蔽。”想来此举不光出于对学生的缅怀,更有深意留于后人:国忧远未销,蒙蔽远未豁,振铎以醒世,来者当不怠……
  张之洞力主洋务,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一条好路子,未曾想体用如何二分,西学既广为其用,中学必日失其体。豁蒙楼1904年落成,1909年张之洞仙逝,无缘目睹两年后的辛亥革命从根子上掀动中学之“体”,中国走上“现代”的不归路。这个被孙中山称为“不言革命的革命家”把他的启蒙之梦、现代之思永远留在了鸡鸣寺。
  去年是为辛亥百年作纪念的年份,孙中山宣布帝制推翻民国成立的总统府自然热热闹闹。然而没有无形的力量引领人们登临此地怀思现代中国的前驱张之洞、现代革命的前驱杨锐。豁蒙楼倒是成为民国文人的最爱,朱自清以为在南京感慨诸如“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都是陈词滥调,“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1929年,中央大学教授黄侃等七人在豁蒙楼联句,有“蒙蔽久难豁,风日寒愈美”、“钟山龙已堕,埭口鸡仍起”尚算感时之句,聊抵老杜之忧。今天的豁蒙楼其实是以素面为特色的素餐馆。我且吃一碗“观音赐福面”,诵几声观音圣号,愿耳根圆通的菩萨观世音声,救苦救难,愿天下志士获得慈悲之力,从此勇猛无畏。
  “六君子”在北京城菜市口赴死之时,南京城的一处宅院也遭到查抄,那就是杨文会居士的“深柳堂”。杨文会因弟子谭嗣同而受牵连。杨文会字仁山,创办了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佛学研究会,有人称他是“近代佛学复兴之父”。梁任公言:“晚清所谓新学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居士门下,除谭嗣同,尚有梁启超、欧阳竟无、释太虚、章太炎、高鹤年等僧俗两界砥柱人物。鸡鸣寺现任住持莲华尼师的母亲,就是高鹤年居士的侄孙女。告别鸡鸣寺,天光尚昏昧,在豁蒙楼远眺,玄武湖笼罩在暗沉沉的迷雾中。老阿姨还会去吗?我想只好爽了约,去金陵刻经处和深柳堂看看吧。
  杨仁山恰在戊戌年往生,这样一个大菩萨本来也应该纪念一番的。然而金陵刻经处之所在连出租车司机都很恍惚。杨仁山(1837—1911)和张之洞(1837—1909)同一年出生,离世也只差两年,他们的生活时空几近重叠,却鲜有人把他们放在一起谈论——从张之洞到六君子到杨仁山,恰恰勾勒出晚清士人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拯救民族危亡的尝试。这是一条调适之路。张之洞办实业办工厂办教育,推行洋务,“师夷长技以制夷”;甲午战争北洋水师覆于日人之手证明“中体西用”只是南柯一梦。康梁力劝光绪皇帝进行政治改革,维新区区百日,六君子血洒菜市口。文化若以“西学东渐”四字蔽之,则“古今中西”四字纠缠了那个时代所有知识精英。作为传统中国的价值来源,儒门淡薄日久,本已不可收拾,更架不住激进派屡屡砸烂“孔家店”;释道二家如张之洞所言,“方今西教日炽,二氏日微,其势不能久存。佛教已际末法中半之运,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忧虑。”晚清所谓“佛学复兴”其实主要不是发生于佛教僧人,而是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杨文会等知识人为应对西化漫漶和基督宗教扩张所做的努力:他们企图发微大乘佛学中慈悲、勇猛、无畏的菩萨道精神,以“中国价值”振奋中国人,以“中国宗教”安顿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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