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毕飞宇青衣

　　很多年前在一个古镇，曾经无意间撞进青衣的店里去。她一个人在那个民族服装店里，美丽而苍白，气质落拓，看上去很孤独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想到“遗世而独立”。她给我极深的印象。　　那时还从未接触过在古镇里生活的人，对她也有些好奇，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做生意，觉得这很有意思。故特意在她店里逗留很久，想让她知道“我也很有意思”、“我不是单纯的游客”。
　　那一晚我住在她店对岸的客栈，可以看见她的店。我一心想着这位奇女子，她来自哪里，她为何单身，她为何爱着这般虚无缥缈的人生，很想与她交换一些故事。清早我打开窗看了无数次，看她开门了没有。
　　我记得她待人极冷淡，与我却投缘。我坐在她身边，与她说了一些话。她说这个店是她朋友的，她只是来帮忙看店，收入很微薄。她讲她的梦境，讲到独身，讲到心有灵犀，讲到缘分，讲到飘荡的生活状态，甚至讲到怎样穿着那些惊世骇俗的衣服泰然自若地走在众人眼底下。
　　当时我在旅途，与几个女人萍水相逢，一路搭伙，分摊旅馆房费，到古镇已是最后一站。遇见青衣是个意外。
　　分开后有时在网上碰到，会说上一会子活。知道她爱听昆曲，习惯用繁体字写东西，一个人住在占镇里。后来见她离开古镇，辗转了几处，始终是很离奇的生活，飘来荡去，像浮萍。后来，她回了家乡，与我说过无法在家里把自己安放下来，世俗的眼光里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不结婚、不工作、不现实。再后来，渐渐失去消息。而我因缘际会，来到另一个文艺气息极浓的古镇角里，开了客栈，安顿下来。
　　很久之后忽然接到青衣的电话，说打算下江南，也许会路过我的古镇，会来看我。我说，不如直接来这里住下，这里适合生活，别的地方未必如意呢。她答：也好，我先来看你，再做打算。
　　那天去接了青衣，她已非我记忆中人，黑瘦且憔悴，看上去疲惫极了。见面很平淡，似乎一切都是轮回，我们总会在古镇里重逢。我收拾出一间客房给她住，她没有客套的感谢，转身却非要送我礼物，是一串小叶紫檀桶珠手串，隔珠是三颗小小的玉珠子。她自行李中翻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递给我。
　　我知道那是她的心爱之物，不愿意接受。她却坚持。我便取过来戴上，心想着让她心安也罢，等有一日她离开这里我再还给她。
　　那天邻居知道有新人来，便过来在我店里等着看。青衣在楼上稍作休息，下楼来了。大家纷纷地有些呆住，这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青衣洗去了旅途中的疲相，虽然仍显得黑，眉眼仍是入画的，那骨子里的落拓气质也是掩不了的，她和角里人不大一样。
　　青衣在我楼上住下来她。她将房间略为布置了一下，每日点着熏香，连楼道里都香了起来。我每天经过她的房间，都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缠绵悱恻的昆曲声。心想，这真是个特别的女子。
　　有时她喊我喝茶，我便进去，看着她端出功夫茶具，烫了茶杯，洗了茶，将茶杯递到我面前。她仍是那样淡淡的神情。
　　我还是想，不打扰你了。我想去别处看看，找个房子住，寻个事情做，怕是住在这里给你带来什么不便呢。她说。
　　我想原来她仍是挂着这个事情呢，便说：你住在这里，对我是没有影响的。你换了地方，没个认识的人，开头总是难的，何必呢。
　　她似乎被我说服了，但又说道：这样，你认识的人多，有时间帮我问问看，谁家的店需要人，我想找个事情做，既要留下来，总得谋生。
　　那几日，我一有事情离开，回来都会看见青衣坐在我店里，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样。她的气质实在与古镇很契合。而我第一次在这里有了可以信任的人陪伴，竟像多了一个家人。
　　有天我在古镇遇见开咖啡馆的朋友无双，他托我找一个气质相当的姑娘守店，我马上想到青衣。当晚和青衣去了那个店，坐着喝了会茶。
　　无双对青衣说：你明天来上班吧。
　　青衣看看我，对他说：你是看她面子才留下我的还是?
　　无双笑：自然有她面子，但你确实适合我这里。
　　青衣却好一番犹豫，回去与我说过多次：你那个朋友，是真的觉得我合适，还是单单靠你的面子?假如我有一天做得不好，岂不是连累了你?
　　我说，单是怕连累我倒不担心，那里也算相熟。不然你继续找着也可以。
　　青衣还是决定去无双那里上班，端茶送水，做起女招待。游荡这么多年，她做过无数种工作，都是很随意、没有约束、不涉名利的活。无双的店工作量忒大，要做咖啡茶要做餐饮，还要做客栈。晚上我去等她下班，见她仍然忙得团团转，看见我来，问一句“喝什么”，转身又被人叫走。
　　她自嘲：这样也好，忙得无暇乱想。
　　青衣的古人气质与无双店里的中式装修，很是相称。来往客人大多把她当成老板娘。青衣却不客气地回敬：我可不是老板娘，我是女佣!
　　我见她与无双互相呼来喝去，已经混熟，她算是留下来了。她待人接物很豪爽，视金钱如粪土，很像是行走多年的样子。但性子略带孤僻，对她不喜欢的人或物，态度会截然相反，冰火两重天。
　　晚上回来，经常听她埋怨苦累，说做这样繁杂的工作还是第一回。我想起她从前在店里的闲适淡然，一时竟觉得亏欠了她。过几日她却又喜孜孜地告诉我，无双店里来了几位昆曲演员，即将在对面的私家花园演园林版牡丹亭，以后可以常常见到他们。我知道，她喜欢昆曲，早就到痴迷的地步。
　　无双在店里，时常会给客人宣传起我的店来，讲有很多麻质的衣服，介绍客人来我店里。青衣听见这样的宣传语，往往会立马反驳：哪里都是麻的了?明明也有很多棉的。让人直接下不来台。
　　后来无双跟我讲起，说青衣这个人，心是直且是透明的，一点灰尘也染不得。店里的茶是38块一位，她会觉得贵不可当，只想到茶叶成本，却未曾想到店租、水电、服务费这类元素，反倒一直怪他是奸商。
　　我笑，青衣这人活脱脱就是个林妹妹：别人对她讲话，非得小心着点，不然她能想出好几层意思来；但是她自己讲话却时常刻薄得不给人留面子。有一回有客人赞我客栈里的垫子睡着舒服，青衣竟然说：有什么舒服的，还不是海绵垫子。一句话经常想都不想就这样丢了出来。好在我们是熟人，也无人与她计较。
　　过几日她领了薪水，抽出几张给我：妹妹，这是给你的房费。被我一掌推回。我知道她心里又在想搬出去，她总是怕麻烦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