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青春 [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

　　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为纪念清代文学家吴敬梓诞辰255周年，文坛大家汪曾�先生根据《儒林外史》相关故事情节，创作了新编历史京剧《范进中举》。此剧受到四大须生之一奚啸伯的钟爱青睐，被搬上京剧舞台，成为常演不衰的奚派代表剧目。
　　《儒林外史》是我国文学史上一部经典的讽刺小说。作者以生动逼真的形象，浓墨勾勒出一幅魑魅魍魉、活龙活现的社会画卷，无情揭露了黑暗腐朽的封建科举制度，愤怒鞭挞了贪赃枉法之罪恶的谄媚丑态。小说中对于人物结构的艺术处理，正如鲁迅所述：“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堪称中国古典文学讽刺艺术之最。
　　汪曾�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就创作完成了13场《范进中举》初稿。当时奚啸伯所在的北京京剧四团正在挑选合适的剧本，经主管文化工作的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推荐，奚啸伯如获至宝，当即一锤定音，立马开始投入排练，并以该剧参加北京市戏曲汇演，获得了观众的赞扬。该剧演出后获一等奖，奖金300万元（旧币），从此一炮打响，走红大江南北。此后，《范进中举》又经过不断加工提高，成为新编历史剧中的优秀上乘作品。
　　《范进中举》的剧情简单，叙述明朝年间穷秀才范进因多次落榜，心情十分颓丧，恰逢乡试考期，于是横下心再去一搏。可他迫于生计艰难，连赴考的路费都凑不齐，幸�同学与乡邻的资助才勉强成行。考完后归家途中，范进又数次听闻落第的谎报，以至丧失信心，几乎崩溃绝望。孰料，当他回到家中，突然得知自己真的中了第七名亚元，则一时兴奋过度，痰迷心窍，昏厥倒地，不省人事，经岳父胡屠户猛击两掌，才逐渐苏醒过来。
　　京剧《范进中举》有许多韵味醇厚、辞藻臻美的唱段。其中以发疯，掴治两场凸显全剧高潮。唱腔设计为激昂奔放的西皮“娃娃调”，听来�气回肠，委婉悦耳，而唱词创作则是珠圆玉润，文采丰盈，寓意隽永。试看如下佳句：
　　
　　（西皮导扳）琼林宴饮罢了恩赐御酒，
　　（娃娃调）御花园与万岁并肩同游，
　　他道我文章好字字锦绣，
　　传口诏老秀才独占鳌头，
　　叫差官与院公备轿伺候，
　　见老爷少不得要三拜九叩。
　　
　　（西皮流水）我不是有官无职的候补道，
　　我不是七品京官闲部曹，
　　我本是圣上钦点的大主考，
　　奉旨衡文走一遭。
　　我这个主考最公道，
　　定下章程有一条，
　　不过五十一概都不要，
　　本道不取嘴上无毛。
　　
　　（二六） 我定下文体叫八十股，
　　句句对仗平仄要调，
　　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
　　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
　　考得你不分苗和草，
　　考得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
　　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
　　考得你弓背又驼腰，
　　年年考月月考，
　　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
　　
　　从以上唱词中，不难看出范进在发疯时的内心独白，以及心态不平衡的复杂心理。范进是一个饱受封建科举制度戏弄迫害的典型，这点我们从他的唱词中足以佐证。“娃娃调”唱词表明：当范进得到圣上恩宠时所产生的遐想憧憬；又喝了皇帝恩赐的御酒，受宠若惊飘飘然；再听了皇帝夸他的文章字字锦绣，更是得意忘形想入非非，梦想要感受一下王公贵族的富贵荣耀。第二段“西皮流水”，更是酣畅淋漓，俏皮雀跃，表现出他自命不凡、感觉良好、自我标榜与心机暗藏。他自恃为圣上钦点的主考官，则是故意玩弄考试条文，抬高录取门槛，将年轻的考生一概拒之门外，这种严重的扭曲心态与报复心理，赤裸裸地暴露无遗。第三段的“二六”，是全剧唱词中的精华与闪烁亮点，尤其是六个“考得你”，推波逐浪，层层翻滚，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深深打动了观众的心扉，产生了强烈的舞台共鸣效应。范进将自己的不幸遭遇试图转嫁到他人身上，并将积郁胸中的愤懑牢骚发泄一通，还幸灾乐祸地设门槛，折磨后来考生。总之，他希望继续执行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一条命的封建科举制度。
　　汪曾�先生的原稿在发疯与掴治二场戏的原唱词为：（西皮导板）“耳边厢又听得唤阿牛，（娃娃调）小河流水清悠悠，小鱼儿摆尾水面皱……”。因为奚啸伯在舞台演出时经常感到手足无措，为很难把握人物的性格而惆怅郁闷，所以，他与弟子欧阳中石先生多次探讨商量，商量能否把唱词动一动。
　　关于剧本修改问题，奚啸伯与汪曾�事前早已有约。《范进中举》是汪曾�第一个戏曲剧本，虽说汪先生十分热爱京剧，但毕竟不是行内人，梨园的程式化运作不怎么熟悉，故同意在排练或演出中改动修正。为此，欧阳中石先生经过缜密思考，深刻分析《儒林外史》原作意图和剧本所要体现的主题及人物思想，决定在刻画范进灵魂这方面下功夫。于是，他通宵达旦，花了一夜时间终于修改完成。翌日，就将修改稿交予奚师审阅。奚啸伯看后浮起笑容，连声说：“好好！这样我在舞台上就能自在表演。”现在舞台上我们看到的《范进中举》便是修正过的演出版本。
　　1962年底，奚啸伯率石家庄京剧团南下巡演，沿京沪线一路载誉到达申城，后再乘船赴武汉演出。武汉剧协副主席龚啸岚在《范进中举》演出后的座谈会上发言，认为奚啸伯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儒林小人物范进。并对剧中的唱词频频称赞，认为剧本表现出范进这个既热衷科场，又怨恨科场，心理极端矛盾的人物。而对奚啸伯在舞台上对角色入木三分的演绎，他则表示，范进这个人物非常适合奚派的表演风格，而且非奚啸伯先生莫属。对于奚派的唱腔，著名音韵学专家徐慕云先生评论道：“奚啸伯能根据人物性格的要求吸收和发展传统唱腔，概括地说是具有‘洞箫之美’。洞箫虽音量低沉，却典雅醇厚，静思欣赏，娓娓动听。”
　　奚啸伯（1910年―1977年），字承桓，满族，正白旗人，出生在一个门楣显赫的官宦家庭。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统治，奚家的门第也随之逐渐衰落，于是酷爱皮黄的奚啸伯毅然下海唱戏。上世纪40年代初，他己形成了自己的唱腔风格，当年菊坛盛传“马跳擅溪”之说，就标示京剧四大老生流派的名誉声望己蔚然形成。
　　奚先生学识渊博，才艺出众，在文学、书法艺术领域均有很高的修养。他“腹有诗书气自华”，在梨园界是颇负盛名的书香才子。他和汪曾�合作《范进中举》，其中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有趣往事。1957年反右运动时期，奚啸伯受李万春之托，帮助抄写了一张大字报，后在运动中被划为向党攻击的右派分子。汪曾�比奚啸伯小10岁，当时在中国文艺研究会当编辑，因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短文，虽并未出格，却也被列入单位划右的“比例”而凑数地“比例”成右派，送张家口宣化劳改。因此两位才华横溢、命运相似的文艺界精英，竟有了如此巧合的历史情缘……。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汪曾�被分配到北京京剧院当编剧，闻名全国的现代京剧《沙家浜》即是汪曾�先生的杰作。
　　2010年适逢奚啸伯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又是汪曾�先生90辰期。以此拙文缅怀追思两位艺术大家，具有深切的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