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域：“小人物”演出大角色:电影 小人物 角色多

　　1999年7月，我在中央戏剧学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第一次认识李域，他其貌不扬，个子矮小，好像头发还比较长，一幅艺术青年的扮相。我当时正在为自己的剧本《警察李“酒瓶”》找投资。我们坐下来要了一筒可乐，把500万或者600万的数字重复了无数遍，然后抢着买单，实际上那时我们的经济情况都糟透了。
　　2000年4月，《警察李“酒瓶”》开拍，他在其中饰演李“酒瓶”的倔强儿子“李小山”。2000年12月，我们再次合作了《筒子楼》，他在其中饰演一个鸡飞狗跳、使人不得安宁的“李大锤”。
　　这个时代对于青年艺术工作者的形象宣传很多，要么是头悬梁、锥刺骨，xx换饭吃的自虐型；要么是天资聪颖，小时候尿床都是世界地图的纯情金男玉女型，这来自于市场的需求，需要某种鲜明的形象危慑大众或被大众所宠。我所看到的真实的演员状况并非如此，而是一个中间状态，是饿着肚子夹着皮包四处去“谈事儿”的状态，是不受人重视坐冷板凳的状态，是四处递照片跑剧组面试的状态，是夏穿皮袍冬着单衣补戏的状态，是片场里日日夜夜、灯开灯灭的缝隙里所显示出的成长轨迹。
　　我和李域是大学同学，他读导演系，我读文学系，本着文学系不与导演系接触的“地下法则”，我们大学四年都没认识，那时候我只是知道他已经在十几部戏中担任了主要角色，又演了《宰相刘罗锅》一剧中的家人“刘安”，很有点小名气，口袋里大概也丰满一些。总之，在食堂里碰见他的次数少，在台球厅碰见他的次数多。
　　大学毕业半年，我与人合写完《龙堂》后，对种种港台式的混蛋创意很厌倦，花了一年时间写《警察李“酒瓶”》。这一年半，李域也折腾了不少事出来，拍MTV，搞公司，炒股未遂等等。我问他这一段历史，他频频摇头，年轻轻的，倒有“不堪回首”的感觉，直到最后，他执导了二十集电视连续剧《生死两周半》，由李保田和张丰毅主演，他也在其中饰演了“老脸”，讲到这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命运终于强迫一个孩子改邪归正，回到正确的生活轨迹上来一样。李域只能从事这一行，因为他幼稚，有热情，轻信，内心有一些纯洁的东西，这些对于演员而言极宝贵的特质并不适用于社会。就是这一行里也不好混，现实对于年轻人来说，永远是一堵墙，你的任务就是拿脑袋撞它，头破血流亦无人喝彩，今天演一个太监，明天扮一个打手，聊此度日。
　　李域是李保田老师的儿子，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托庇于大树之下，会风平浪静、星途顺畅，事实并非如此。李老师是传统式的家长，行端坐正，对艺术一丝不苟，他知道一个优秀演员只能存活于一个个特异的戏剧角色之中，而不存在于广告里、晚会上、诸多综艺节目中。路要自己走，李老师深知，任何人情式的帮忙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创造潜力和上进心，所以，他只静静地旁观，悄悄点拨，一任他鼻青脸肿。
　　《警察李“酒瓶”》拍摄前，导演提议李域扮演“李小山”，李保田老师接受了这一组合。李域推掉了一个“太监”的角色，花了几个月时间筹备，亲父子在剧中演父子，成败与否不说，忐忑不安的心情是有的。这是一部讲述一个穿警服的老百姓的电视剧，一个老片儿警为自己争取一切却两手空空，庇护家人却都离他而去的悲喜剧，“李小山”是一个胡同里出生，长大，没考上大学，在小理发店里当大工，和邻居女孩搞恋爱，被父亲管教太严，几乎丧失性别的男孩子，和我们擦肩而过又缺乏熟识的一个形象。这对于李域来说，是有别于他本人的，所有人都期待着他的一次创造过程，尤其是李保田老师。
　　开机第三天，有一场戏，李小山喝醉以后回来，忽然不怕爹了，老鼠不怕猫的意思。李域为自己设计了一套酒醉者的笑，吃吃地笑，没心没肺大脑麻木，脸涨得通红，笑，笑得老爹一愣一愣地摸不着头脑；笑，搂着爹说：“我，你儿子，我理解你！”老爹哭笑不得，想抽他一顿。这场戏逗坏了现场所有人。拍完这场戏，黄宗洛走到李保田老师跟前说：“放心了吧，这孩子有家学。”在休息间，李保田老师小声对我说：“我这心搁回去一点了，他这笑，是从心底里出来的。”外屋，李域又在跟人开什么玩笑，被李老师拎着脖领子几步轰出去。他永远不当面跟儿子讲这话。
　　往后的戏越演越顺，父子俩的火花擦亮了，有一场父亲打独生子的戏，拍完下来，李保田老师说：“这一场戏很好，打得很过瘾，这么多年的气都出了，终于借这个机会狠狠收拾他一顿。”但是李域被打成了“小罗锅”，被迫停拍，在家休息了一天。
　　戏拍到最后，有一场“李小山”见母亲的戏，儿子从深圳闯荡回来，一无所获，母亲又重病在床，种种不如意涌上心头。儿子提着箱子刚进门就哭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各种营养品说“能治好你的病，妈！”自己哽住，大小伙子，在母亲怀里哭得委屈得像个孩子。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每次都流泪，几乎看不下去。这里没有技巧，没有外表的美感，没有炫耀，朴实无华到令人心碎的地步。如果真有人拿生命来演戏的话，这戏，也让他演成了。
　　拍完《警察李“酒瓶”》之后，李域接拍了叶晶的《贻笑大方》，扮演流氓“马小顺”一角。我当时正创作《筒子楼》，讲一群无戏可演的京剧演员的生活，又穷又损，天天青菜萝卜，门口吊块猪皮，出门擦嘴用的一批人，讲了一种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窘态与变革，是一部欢笑多于泪水，伤感而不压抑的轻喜剧。李域在其中扮演了一位下海不成，又摔坏过腿、上不了台的武生演员“李大锤”，在团里打小锣，基本上是个废物。对这个人物的阐释，使我看到了李域另一面的表演才能，如果说“李小山”还是一次情感的全身心付出的话，这个角色所需的更复杂，需要效果，戏中戏，作伪，比较复杂的表演技巧。对“李大锤”角色的塑造是一个感性到理性的飞跃。
　　在剧中“李大锤”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每天搞各种歪门邪道的点子赚小钱，给小饭店泡制假人参酒，在路灯下卖光盘，推销仙妮蕾德，在平庸的岁月里，做一个小人物的发财梦。因为他是个小人物，无法救女友于水火之中，无法效仿一切物质形式的浪漫，他用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注定要错过的、注定无法企及的女孩子，他的机会不多。
　　李域的表演确有鸡飞狗跳的气势，本来也没想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意，他在表演中贯之了一种卡通节奏，几次导演不得不喊停，打击他的“嚣张气焰”，每集只有一两场戏，却抢走了所有亮点，对这样的演员，大家又爱又恨。人前，为了讨好女友，没本就敢带她游车河，团长夫人去医院，人命关天，他开车送去了，自己因无本驾驶蹲拘留所了，刚逞的能耐转眼就拆穿，刚挣的小钱一次罚款就搞个精光。所以，想起“李大锤”总能让人发笑，幸好这部片子很快就在中央台播出了，不用我多说。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想多写李域本人的历程，他和你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怀抱才能，尽心竭力地做他本份的事情。或许他貌不惊人，或许他不够无耻，或许他内心的那点纯洁在大众接受他后会消磨殆尽，我不知道渊源亦无从猜测尽头，我只能说，我目睹了两次他精彩的表演，有血有肉的塑造，这已弥足珍贵。希望他不放下手中的枪，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