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寺院的钟声】寺院钟声

　　一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有大钟的地方，鸟群常聚集在那里，于是每当第一声钟响，我们首先不是听到了钟声，而是首先看到了惊起的鸟群，在看见群鸟翅膀之后的一瞬间，我们才听见了钟声。
　　这自然是很刻意的去体验，才会察觉的事情。倘若是不经意地身在其中，听见钟声传过来，心里想的却正好相反，以为自己是听见了钟声，然后钟声惊起了鸟群。因为我们在我们作出判断的时候总会惯于把经验放在最前面，我们知道了那里有钟，知道钟响的时刻鸟群必然被惊起。
　　奇怪的是，鸟群依然坚守在寺钟的周围，明明不是每天都被那么重重地惊吓一阵么？却也不逃走，钟声结束了鸟群又飞了回来。
　　比如在采石场，鸟群会慢慢地被采石开山的炮声赶跑，直到最后采石场方圆多少公里内都没有鸟，但是百年寺钟旁边可以落脚的地方从来都是布满鸟窝。
　　二
　　关于晨钟，记得的常常是夏天。可能只是五点钟，但是天已经亮了，只是青白的带着浅灰的天光，仿佛这个世界一直就定格在那个光度中，不会再暗也不会更亮。宁静、清凉、朦胧、浅显而又封闭，如同河边浅处的清水。
　　就在这样的光景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像种子破土一样，从这样的浅显而密闭的视听中凸显出来，这凸显不是冲破原本的宁静，而只是把原有的宁静顶起来，顶到亮处。
　　“duang——”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把浅灰而透明的夏天清晨顶了一下。
　　“duang——”再顶一下。
　　这时候，清晨就有了点破壳而出的意味。钟声使人忽然间感觉天色已经明亮了许多。
　　除了僧侣，还有农人也听到了钟声。
　　农人在山脚下听到的钟声，往往会出现方向感的错误。寺庙就在山顶，农人在寺庙的山脚下早起耕耘，但是听到钟声却感觉是从寺庙对面的山上传来的。有时候耕田的人会看看天色，心想天都要大亮了，寺庙怎么还没有敲钟呢？
　　这时候农人眼前的禾苗正在晨风中绿油油地闪动，禾叶的香在清风中弥漫开去，偶尔又飘来稻花的气息，稻田的尽头是小河，白鹭正在水边无所事事地把身子扭来扭去，或者它们在梳理羽毛。
　　河的上游有水坝，水坝正跌荡起青白的浪花，但是在远处是丝毫听不到水浪的声音的。早起耕耘的农人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偶尔遇见了那些爱唱的虫子，这时候也不出声。农人会觉得有点落寞，猝然之间有点迷失，觉得自己耘田的方法不大对……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钟声！农人感觉自己忽然间从混沌中走出来。
　　虽然感觉声音是从对面山上传来，但是农人知道事实，并且知道这是回声，这样的常识或许还在他童年时代就明白了。
　　稻田和河流在谷地里，房舍和果园在山脚下；旱作物和养殖场在山腰上，村落对面的山脚是洁白的通向远处的公路，而山的背面是铁路。对于这样的处境，每当听到寺钟敲响，农人就非常满意自己的生活，他感到生活很幸福。
　　钟声响起来的时候，耕作的人停下劳动，他并不在意钟声，他只是听到钟声就下意识地停下来看看对面的山峰，和谷地远处的小河，河坝下翻腾的白浪。
　　他什么也没有想，任凭钟声像云彩一样从头顶上飘过去，然后在山峰的尽头消逝。
　　有时候他也会想想，当个和尚也是不错的。钟声响了和尚就该早课了，可是自己做一个农夫，不是比和尚起的更早么？
　　这样一想，又赶紧埋头劳作，因为想到，等到上午太阳升高的时候就热得不能在田里干活了。
　　山顶寺庙的钟声一声一声缓缓传出，像雨水或者光，先是在空中忽然降落，然后慢慢晕染飘动，涂抹目力所及的每一处地方，使得每一件事物都将醒来，然后每一件醒来的事物挣脱了清晨浅灰色天光的笼罩，像被拍打的水，瞬间解除了密闭。
　　三
　　值日僧在走向钟亭的路上，如果心情不好，就会想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俗话来。俗人说这句话，有着消极的对于责任感的批评，有时候也有对自身地位责任的无奈自嘲意味吧。但是僧人本人想着这句话，在旁人看来，就有忍不住的笑意。
　　往往是年轻的值日僧，夜间也许是借着温习的名义，其实躲在宿舍里看闲书吧。比如金庸的小说之类，结果到了早晨却起不来，勉强起来，草草地洗刷完毕，看看时点已经迫在眉睫，僧袍都没有系好，就急忙往钟亭那边跑，又怕被管事的看见了受责。于是还不敢放开了跑，况且也害怕跑的时候，裤子掉下来或者上衣飞开了去，便这样半哈着腰，像老鼠一样溜着走。
　　等到了钟亭，才发现布鞋早已被露水打湿了。心里就小声骂着那些长在小径上的金盏菊，花瓣上尽带了晶莹的露水，脚还没有触到她们的身子，花瓣就会把昨晚早已准备好的露水往你鞋面上扣。
　　还有那些求米草也不是好东西！——年轻的僧人在心里把路边其它小植物也连累进来骂一遍。
　　求米草是长得很密很乱的竹叶草，露水全窝在竹叶形叶柄的深处，看起来好像不带露水，草茎上开着淡蓝色的细碎小花，咋一看以为她们是干爽的，等你的脚背碰到她们的茎叶了就会知道，那些叶柄深处的露水像小水瓢一样往你的脚背上浇。
　　年轻的僧人气呼呼地扶住钟杵，深吸一口气，但是还是觉得心里气冲冲的，就放开钟杵，清清嗓子，闭目合十默诵经文，虽然默诵着经文，但一面还是担心着时间到点了，不过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想起路上的金盏菊和求米草，已经不再气愤。
　　“duang——duang——”敲的是慢钟。
　　这时候山脚下早起耕耘的农人有点吃惊，农人停下劳动，心里想的是，今天庙里出什么事儿了，钟声怪怪的。
　　群鸟被钟声惊起的时候，撞钟的僧人是看不见的，鸟群宿在亭边的参天古树上，在夏日清晨鱼肚白色的天光前，几乎看不出古树的颜色，就只是看到晴空底下古树庄严的身影。钟声一响，鸟群仿佛一直在待命，如果一个人一直在看着钟杵和鸟窝的话，甚至会错觉到鸟群是先于钟声而飞出鸟窝的，是鸟群惊动了寺钟。
　　值日僧的心情渐渐平静，想起路边带着露水的金盏菊，他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想起自己的平原故乡，一望无际的麦田，果实累累的苹果园和枣园，双亲送他出家修行，双亲嘱托他替家族敬奉菩萨，他从此就离开了那些依偎双亲的安乐的日子。
　　要静心修行，不可再作息无度，不然就对不起爹娘吧。
　　——他这么想。
　　从钟亭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侧面的山脊，山脊上的树木，油桐树和油茶树，还有毛竹，还有玉米地，一切的叶子青翠欲滴，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叶子的绿是凝固的。等到太阳出来，叶子就会在阳光下各显姿态，那些绿色就变得流动起来，山脉就犹如一条绿色的海洋。
　　每撞一下钟唇，值日僧就感觉自己与青铜佛钟融为一体，钟杵是撞在自己的心底上，柔软而深厚的撞击，与心跳的力量恰好对应，产生音频的共振，这种共振带来了身体和内心的无比快感。撞钟的人与远方听钟的人，承受到的音频竟是一样的，这又使想象这些事物的人，有了对于回忆与体验的无比快感。
　　年轻的僧人开始想念双亲，感念双亲的辛苦，于是他忽然想，今年秋天，自己要请假回家帮助家里收麦子。
　　他心里有一点点冲动，他希望妈妈和奶奶也可以听到他撞出的钟声。
　　四
　　村庄也就在这样的钟声中活动起来。
　　“duang——”传的很远。
　　“duang——”传的还是一样的远。
　　天色慢慢变得红润起来，早耕的农人微微觉得累了，再一次停下来歇息，这时候看到远远的有人从河沿上走过来，那是他的邻居刚刚下地来。他很得意于自己的勤劳早耕，胜过了邻居。
　　而在村庄上，妇女们挑着水桶朝井口走，慢慢地，井台边的香椿树下聚集了挑水的村民，当挑水的人挑着湿漉漉的水桶结伴回家的时候，金黄色的朝阳开始爬上了她们闪动的背脊。
　　〔责任编辑 杨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