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物语 边城

　　这是一座建在边境线上的北疆小城。背倚着连绵不尽的无语戈壁。城里的人称自己这座城为边城。边城坐落在自己的土地上，引着风雨领着生灵，安然穿过逝川般的时光。日日相见，便成相知，人与城及自然的交往，在四季的流转中徐徐展开。
　　风与谦卑
　　边城的风到来时多毫无征兆。
　　倘若是在下午，你几乎在突然间就发现那片花海真的有了波浪。只是如果仔细观察，就看得出每一朵花都暗暗皱着眉头，一片或两片花瓣已经随风飘逝不知所终，留下脸色苍白而形质残缺的花朵。呼啸而过的风，让在晴空下硕大且团团飞舞的蚊蝇也遍寻不见。活物都四散找寻着自己的蔽身之所，而他们的张皇也必然影响了你，你在急走之间就发现包括自己，于狼狈之间自然就露出了卑微。
　　在小城安详的晚间，能把人从夜半的酣梦中摇醒的恐怕也只是风了。你先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得玻璃在惊恐地呻唤，而那个平日庄严肃穆不曾出声的门，仿佛也在竭力拒斥什么，吱吱呀呀的声音里不免流泻出压抑却无法言说的巨大不满。然后你就清晰听到，怕是从西伯利亚很遥远的地方生成，风裹挟着巨大的愤怒急吼吼地冲将过来。又因为所经之地平直坦荡，风似乎越走越急，能量也越发巨大起来。你在夜晚听着风的怒号，渐渐地就听出了哀怨。这哀怨似不可解，在地老天荒的岁月中更是得到了发酵，只能以如此暴烈的方式排解。风越刮越大，不见偃旗息鼓的意思，你就觉得自己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有了前也是漫漶，后也是漫漶的惶恐。伴着惶恐而来的不安，不过是在好意提醒，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多么地渺小，而那时时袭来的无助，也让你不时对风生出敬畏之感。是风，在流年里日复一日地教你，将先前的卑微与现在的敬畏，调和成谦卑，不论是面对自然还是人生。
　　同样在风面前谦卑的还有山。
　　小城周围不见高山峭壁。在长年与风的较量中，山似乎放弃了对高度的追求。它低下头来，却在低头的同时最大可能地拓展开自己的生存空间和领地。山的谦卑里，包藏着智慧。这些连绵不尽的山丘，没有峰崖的尖利，柔和婉约地散布在小城的周围，线条流畅如二八女子的腰肢。风再怒火中烧地过来，也奈何不了它，山就那么笑嘻嘻地站着，活泼之中有任性，任性之中见韧性。
　　让山忧伤的时刻惟有冬天了。山突然就被极寒和冰雪塑造了形状并拘囿在那里。这时的山就百般委屈亦满腹无奈，像是所有武侠小说中被点穴的武林高手，若寒冬的风再次无情经过，就会听得山谷间的回响哀戚刚烈，一遍又一遍。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春天来临，最早唤醒山的，还是风。如同一个之前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风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向山道歉，它在山的左边陪一下不是，又在山的右边作一个深揖。那山终于被风呵出的热气暖了心，但一时间却还在气头上，山上就青一道黄一道地。看着山的脸色还是不好，风反倒又急了，因为它其实本来就没有耐烦的性子，大发雷霆地狂啸了几次，山反而收敛起来，就老老实实地郁郁葱葱，从青绿到浓碧，一套又一套地换着衣服，眉眼间闪烁的都是热情与生命力。风在这时才和缓细致起来，在最炽热的夏日，甚至为山轻轻摇着扇子。这时的山，像是处在薄醉的状态，遍插珠翠却又憨态可人。
　　一年四季，风就这么乐此不疲地玩着与人、与山的游戏，它没心没肺像是小孩，最爱玩的总是藏猫猫，在每一次的相遇中，都如初见。
　　雪与自由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到了真正的朔方，你就感叹于八月飞雪的精准。在边城，最早到来的雪总是心不在焉的，像不过是给人们通报一个到来的消息，忽上忽下地在银灰色的天际间飞了几下，还没有飘落到你手上，就在半空中融化了。许是最初，雪就已经决定，这趟“试飞”不过是自己伸了伸筋骨，要在冬天到来前，看看还有没有飞翔的能力。而那个拼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抵达你衣袖的雪花，固然没有别的雪花那么潇洒，但却是刚烈的。你还没有看清楚它的容颜就已倒在你袖上，那一滴水像是它留给你的泪珠，包含了万语千言和不尽叹息。
　　待到深冬，朔方的雪会下得密集而匆促，那心无旁骛一往直前的样子像是要赶去参加一个它久已期待的约会。它们前赴后继，整个小城一夜白头。鲁迅曾比较朔方的雪和江南的雪，他说前者永远如粉如沙，后者则滋润美艳，确是的语。雪花在北方，也就有了胡地的气质秉性。北方的雪正像北方人的性格，它们直接坦荡，爱就爱了，下也就下了，不见半点拖沓。徐志摩在《雪花的快乐》中写雪花于空中飞扬，神态妩媚，恐怕诗人当年所见是南方之雪。在这座北方边城的上空，如粉如沙的雪花凌波微步而目标明确，若是静夜，你甚至能听到雪落大地的声音。落雪之声封锁了小城本就不多的繁华与喧闹，万籁俱寂中惟听得雪花伸展开筋骨从天空奔涌着倾泻直下，裹挟了清冽的风，生出沙沙的异响。那沙沙声在声声唤你，你忍不住出得门去，因为雪花笼罩而晶莹柔和的灯光下，你看到无数雪花瞬时将你拥抱，由不得你逃遁。冰冷包裹着巨大的热情向你袭来，那一刹，你想到的是排山倒海这个词。这便是北方的雪，看来柔弱，实则锋利；外表淡漠，内心执着。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雪花从唐朝下到今日，在边城依然形体巨大、丰盈快意。因为有铅般沉重的天幕作为背景，大片雪花于其上便闪着耀目的蓝白色光芒；结晶的形状则千姿百态，寒光闪闪却无不美艳动人。这才是北国的雪花，艳丽便会艳丽到杀气腾腾寒意逼人，警示你它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在那义无反顾冲向大地的决绝中则蕴蓄着一种凌厉的自由，宣告它们是它们自己的。
　　这自由的雪和那恣肆的风若是结伴，你就明白主宰天地的其实还是自然。白毛风一起，天地间就再无长物，边城的轮廓也不再清晰。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你不敢在白毛风里行走。因为方向难辨路途难寻。那会让你无厘头地想到，滚筒洗衣机的发明是不是从中得到了启发——一切都在被这白毛风所搅动翻转，甚至包括风雪本身。倘若出于不得已，你成了那个风雪夜归人，在到家的那一刻，你心头涌出的应该不是自豪，而是感恩。看着身上迅速消融的雪花你庆幸，那从来都自由的雪，没有随心所欲地和你开玩笑，虽是一路冰冷地对你，却也终于让你平安到家。
　　酒和放恣
　　边城才有好酒。这酒的好倒不是因为它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