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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藏诗:藏机诗

发布时间:2019-06-19 04:37:43 影响了:

  1  等候的时间很长,长得超出了何跃进最远的想象。时间一分一秒细砂轮似地打磨着他的神经,把他的耐心磨得像一张纸——是那种用钢笔轻轻一勾就勾出纤毛来的薄纸。  预约的时间是九点一刻,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三十五分了。玻璃窗之后的那位黑人移民官,已经掩着嘴打了好几个肥胖的哈欠,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一个洇着毛边的圆圈。午餐在隔着冰箱的金属门发出形色暧昧的呼唤,移民官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接近于湿润的慈祥。大厅里等候的队伍渐渐细瘦起来,何跃进的耳垂上拂过一片蚊蝇的羽翼——那是坐在他右边座位上的那个女人发出的细碎鼾声。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她露在严实的黑面罩之外的眼睛发出炯炯的亮光——她在睁着眼睛睡觉。她也许来自阿富汗,也许来自伊朗,也许来自阿联酋。此刻世界地理在他的脑子里滚成一锅烂粥,但是他至少知道:在世界的某些角落里,人们早已学会了在炸弹的间隙里以最敏捷的速度抢出稀烂的睡眠。
  这间屋子里至少没有炸弹的危险。
  梅龄挨着他,坐在左边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有时觉得她的脸是用砖头一类的材料制成的,寻常看不出一丝裂缝,既没有悲也没有喜,更没有激动和焦虑,有的只是认命以后的平和。平和可以像水,平和也可以像铁。她的平和是像铁那种的平和。此刻他真想用锥子捅她一下,看看锥眼里流出来的,到底是不是血。
  尿意已经积攒了很久,早晨出门时的那一大杯咖啡在他的小腹里蛇一样地蠕爬着,想找到一条出路。可是他不敢离开。他不敢把这件事全交给她。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一年零六个月零五天——不算她来之前的那几个月。他已经走完了九十九步,他不能让那二泡尿引领他错过第一百步。
  这绝不是臆想。他对如厕的恐惧,事出有因。几十年前,他父亲就是因为忍不住一泡尿,把他和他母亲带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生活之路。他的父亲是右派,可是他的父亲和别的右派不同,既没有言论也没有行为。他父亲在单位里只是一个老实到极点的工程师,无论是批评还是表扬的名单上都很难找到他的名字。父亲的单位,和全国许多单位一样,必须完成上级指定的右派指标。在一次僵持了很久的指标讨论会上,父亲去了一趟厕所。当他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指标已经完成——他被评定为单位里唯一的一名右派。
  这个故事当然不是父亲告诉他的——父亲没有来得及。在他还是母亲肚腹里一团形状模糊的血肉时,他父亲就已经死了。他母亲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告诉了他实情的。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在任何略具意义的场合里随便离身上厕所。
  在有些日子里,
  河不流向海,
  海也不流向洋,
  冬天后面还是冬天,
  绵绵阴雨不被太阳截获。
  骆驼背上,不止一根稻草。
  人也不能随意处置,
  一些无法启齿的窘迫,
  比如尿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餐巾纸——那是早上从提姆霍顿咖啡店里带出来的,随意写了这几句话。他不再年轻,可是诗的灵感依旧还会光临,而且来得总不是时候,比如说当他蹲在马桶上为一坨铁砂一样的屎而憋得满脸通红的时候,当他在午夜梦和醒中间那条模糊不清的窄路上走得一身是汗的时候,当他被最后一片秋叶的落地声猝然惊醒的时候……他依旧会把它们记下来,在餐巾纸上,在旧报纸的夹缝里,在任何他能抓得到的废纸片上,然后他会把它们揉成一团,随意丢弃。他早已不把它们叫作诗,因为它们来的时候,他的心底没有期待的颤悚;它们去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存不下一丝牵挂和念想。
  一些廉价的情绪消费品。
  他这样称呼它们。属于诗的年月是久远以前的事,和现在隔着千丈百丈宽的壕沟。
  “黑鱼精!”
  渐渐空旷起来的大厅里响起一个浑浊的声音——是移民官在叫下一个名字。
  “黑先生!”
  梅龄捅了他一下,他猛然醒悟,他叫的是他的名字。何跃进这个名字写成罗马拼音很难发音,经常被篡改成数十种无法识辨的洋版本。
  他斜了梅龄一眼,她抓着他的手站起来,向窗口走去,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可是他觉出了她手心的汗。
  2
  “你是?”
  黑人移民官拿着他的加拿大护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职业,老到,干涩,尖利。玻璃窗后的这双眼睛见识过世界上人脑所能炮制出来的任何一种狡诈。他觉得他的脸上突然有了无数个洞眼。
  “我是,何跃进。”他说。
  此刻尿意已经不再是蛇,而是一条细细的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他绷得发亮透明的膀胱上。而绳结,就衔在他屏得紧紧的呼吸里。他只要略一松气,绳子就要飞快地逃离他的躯体,洪水泛滥成灾。
  “出生日期?”
  “一九,五八年,一月,三,三十日。”
  他没想到他竟会被这样一个简单而直截了当的问题击中。他为今天的面谈做了无数次的设想,他知道他也许会绊倒在某一个刁钻古怪陷阱密布的关卡上。可是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然倒在开战之前的信号弹里。他已经丢失了一分,那至关紧要的第一印象分。
  这时他感觉他的手心有一阵细细的酥痒,仿佛有一条软壳虫子蠕蠕爬过。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梅龄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一个圆圈。
  “对不起,移民官先生,我丈夫一紧张,就会口吃。”她说。
  她的英文比任何时候都流利,她甚至使用了“口吃”这样一个生僻的单词。
  “哦?那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紧张?”移民官问道。
  他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他的喉咙口。他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哽噎得难受。他想咳嗽,可是他不能。他略一松气,系在他膀胱口的那根绳子就要开结。前是狼,后是虎,他被夹攻得满脸通红。 他又丢失了一分。 “因为,他太想我得到这张移民纸了。”梅龄说。
  他的心咚的一声坠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他感觉满眼都是飞尘,移民官的脸渐渐丢失了五官。
  完了。尚未开战,全盘皆输。
  “因为,我已经怀孕,我们想在这个美丽的国家里,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说。
  砖头裂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她的笑容。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从心尖尖上渗出来的,被幸福浸泡得失去了形状的,能叫铁树开花,冰山融化的那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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