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４载门里春秋】 春秋六载无家归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就注定了要与许多几百岁的东西相处，注定了要在无数的门之间穿梭。北京的门太多了，那些还健在的或是已化作地名的门们像血液一样充斥着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北京孩子在进进出出之间不知不觉长大成人。
　　北京很多地名都名不副实，五棵松并没看见哪儿有松，苹果园也没有地方可以秋季采摘，许多叫做什么什么门的地方，也大都因为北京老城墙被拆除而失去了门的踪影。我今年24岁，主要生活过的地点从未离开这些已作古的城门所在地。
　　初记事的时候，我家住在宣武门的一处院子里。宣武门是旧时斩首犯人的地方，戊戌六君子当时就是非命于此，这些事情想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点血色黄昏的劲头。但我住在那儿时左不过只有三四岁而已，还远远不够能够感受历史沧桑的年龄，最兴奋的事情无非是骑着小自行车去买一瓶汽水，或者被大人抱起来够着院门上乌黑的一对门环“练习”一下吊环。4岁的时候，父母带着我从那儿搬走，走的那天，院门内的影墙上那个巨大斑驳的“福”字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们搬了家，搬到了阜城门。从前的阜城门是京城走煤车的门，煤矿在京西门头沟，所以走这个门，旧日里的城门洞顶上刻着一支梅花，通的就是“煤”字。我的新家也有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十几岁的石榴树，就在我的窗前。秋天石榴成熟的时候，跟父亲一起上房摘石榴的日子是我的节日，每一年我们都可以收获五六脸盆的石榴，留一些给自己，其余的送给街坊四邻。邻里之间的礼尚往来年年不断，我们每年秋天去送石榴，每年春天也会有邻居送来自家种的香椿，至今已经十余年。从我家院子里，能够远远的看到白塔寺里的白塔。在晴朗无云的日子里，有时会有大群的鸽子围着阳光下的白塔回旋，发出悦耳的鸽鸣声，那是我心中代表快乐的声音。从院子里出来，沿着胡同向东走，就到了鲁迅博物馆，里面有一套非常小巧的四合院，那便是先生的故居，先生文中说的“老虎尾巴”就是故居中的卧室兼书房，那是一个8平方米的小房间。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鲁迅是何人，也没有进过这个博物馆，我只是非常喜欢它大门口正对的一条不长的林荫道，那是我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后来在课本上知道了鲁迅先生，又读了先生许多文章，方才发觉，能与先生做邻居实在幸运之极。
　　上了高中，母亲要我独立，因此我开始住校的生活。我的中学位于和平门，是一所百年名校。学校紧邻着两处北京人引以为傲的地方，一是全聚德，一是琉璃厂。刚上高中的一个月，我每天中午一吃完饭就往琉璃厂跑，从特别著名的荣宝斋、大千画廊到只有弹丸之地的小店一家家走下去，不久就把东西两街都走完了。那3年里，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邃雅斋，那里是中国书店总店。那时店里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用来出售古旧书籍，琉璃厂的古玩字画我买不起，旧书可淘了不少。店里的书柜非常高，光线不是特别明亮，从挤在一整柜的旧书中挑书就如同在一大堆枯黄的树叶中找一片独特的树叶一样。我好比一个寻宝的人，把眼睛贴近那一片印着繁体小字的书脊。除了琉璃厂和全聚德以外，学校旁边还有一个重修后的正乙祠。那是一家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老戏楼，刚好就在我宿舍后面，天天开戏，锣鼓铿锵入耳。住宿的学生每天都有不要钱的戏听，可是这年头鲜有人爱好京剧了，十几岁的孩子更是如此，偏我宿舍的一个女孩子不同，她竟从此迷上戏了，每每讲起戏曲，她总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在和平门读书的3年，是我一生中非常恋恋难忘的快乐时光。
　　去年过生日的那天，和一个搞建筑的朋友一起买了很多啤酒跑到前门楼子底下喝酒聊天。我们谈起上学时候的往事，也谈起北京被拆的老城墙和旧城区的改造。一边喝酒我一边从门洞儿里看着前门楼子北面的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空飘着那么多的风筝，有几十米长的长龙，也有比较寻常的蝴蝶、沙燕儿，凑在一起非常壮观。那是傍晚时分，天上悬挂着一颗橙红色的小太阳，那时我胸中突然充满了对北京城的爱恋，深沉而难以言说，似乎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才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