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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从心开始】服务从心开始

发布时间:2019-04-01 04:00:19 影响了:

   1   我不知道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人们在当年发现自己有了第一根白发时,是不是都曾想到过死亡。我敬佩所有的老人,已明知自己的生命正迫近消散,却能怡然等死。我没办法,我正处在这样的青春年纪,害怕衰老大于一切,很多莫名的伤痛都源于这种一步步踏入死亡的绝望。所以当菲菲一边惊叫“你有白头发啦”,一边将手举向我的头顶时,我猛地将她推了出去。我充满嘲笑和愤恨地说:“不可能!你看错了。我要是有了白头发,我就去自杀。”菲菲再次扑上来,蛮横地摁着我的头。头顶针扎样一疼,一根银白色的长发就被她捏在手里。她抓起我的手,把那根头发轻轻放在我手上,就把我对她的嘲笑和愤恨轻而易举并且加了无数倍地还给了我。
  她转身走去阳台,点着了一根烟。
  我忍着泪水看着她的背影,不能原谅这个无情的人。阳台上的明亮让我觉得屋子里充满阴冷,好像我跟她霎时去了两个世界。我将那根白发用拇指和食指狠狠捏着,那两根手指发出的颤抖已然传遍全身,尤其是心脏那地方,抖得像一台要崩掉零件的失灵机器。
  “神经病!你去自杀好了!”她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就像在向我发布死亡命令。
  一个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我的尴尬。
  “鱼!我的鱼!”我发现阳台窗边的小鱼缸不见了。
  菲菲半个身子探出阳台看了半天,才转过身,仍用夹着烟的那只手,从窗里到窗外画了一个弧线:“喏,就像这样。”
  “什么就像这样?”
  “自杀呀!你不是要自杀么?像你这条鱼,从这儿一跳,砰的一声就OK了。”她还是怒气冲冲。
  “我的鱼是他杀!你怎么不小心一点儿?”我皱眉望着洞开的窗口。
  “他杀?我可没有碰它,是它自己掉下去的,明明是自杀!”菲菲的口气和缓了下来,却没有丝毫的歉意。“你说你,真是的,快要结婚了还这么任性!不过是根白头发而已嘛,说什么要自杀。”
  “我,我不过是说说。”我装作不在意地把手里的白发扔在地板上,颓然坐在沙发里,盯着那根头发,我知道等菲菲一走我就会把它捡起来。
  “说说?说说也不行,这种话不能随便说。”菲菲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坐下,“活着,好好活着。年纪轻轻的,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啊的。”她像个小妈妈。
  说得轻巧,她比我小两岁,她还没有过白头发,怎么能知道这滋味。
  菲菲把我抱紧了,这一抱让我明白了,结婚也让我害怕。我说:“菲菲,要是你结婚了,他又抛弃了你,你会不会杀了他?”
  “神经病!这年头婚姻算什么东西,分分合合跟吃喝拉撒一样平常,哪还用得着杀人!”
  我再次把她推开,把脸紧紧捂着。
  “神经病!丛山我命令你不许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可真让我操碎了心!”
  小妈妈摔门走掉了,我在地板上摸索着,捡到了那根白发。
  我没有自杀,我怎会为一根白发自杀?
  我的鱼却死了。自杀还是他杀都一样的,有些死因不用调查。
   2
  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人,是我的一个表姐,她常常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我看着太平间里她跟睡着一样平静的身体,不能控制地想像以前一样,躺在她的旁边。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就可以变成死人,十二岁的我不能理解。后来我再见她时,她就变成了一堆白色的灰,我觉得好像口鼻都让那灰塞得满满的,死亡的气息深入胸腔。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到我们的这个城市里来读书,医科。她进门之后冲着我妈甜甜地叫:“姑。”脸红红的,挂着汗珠,像刚洗过的红亮亮的苹果,很好看,那声音也是苹果的味道。我妈让我叫表姐,我倔强地一声不吭跑进屋。
  我妈的声音仍传进来,她喋喋不休地说:“哎哟,长成大姑娘了,这么漂亮啦。上次见你好像还跟丛山差不多大呢,小黄毛丫头呢,现在变这么水灵喽,真是女大十八变哪。丛山,快给你表姐拿个毛巾擦擦汗,你看这热的,都湿透了。快点啊,丛山你干什么去啦?看看你表姐多出息,考上本科了,又懂事,又漂亮,又聪明啊。你以后多学着点儿啊。小璇,你坐啊,喝水啊……哎呀,丛山!”
  让她喊去吧,我就是不理她。我突然觉得她将要不爱我了。
  晚上,那个小璇就睡在我的床上了。我妈换了新床单,我知道她不是为我换上的,所以我躺上床时,故意把那床单踢乱。那个小璇背对着我脱下连衣裙,解下胸罩,换上一件粉色的小背心。她的皮肤很白,小背心下面穿着三角短裤的屁股圆鼓鼓的。黑瘦黑瘦的我用小毯子盖住身体对她说:“把灯闭了。”
  她闭掉灯躺在我身边,侧过来,支起头,大概是想跟我说话。我扑腾一下翻过身,假装很困地打哈欠。一直等她睡着了,我才敢张大鼻孔使劲喘气,一种淡淡的香味在我黑暗的小屋子里飘荡。
  以后她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或者不能叫客了。住校的她几乎每周六晚上都会来,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们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是突然有一天就拉起她的手叫姐姐的,连“表姐”还没有叫,就一下子觉得她像亲姐姐一样好。我妈并没有因为那个小璇而不爱我,反而开始对我也柔声细语,她觉得我总是跟在小璇屁股后面,让她少操了不少心。
  大三的时候,小璇有了问题了,有一个男生总是往我家里打电话找她。她接电话的声音小小的,有时紧着脸皱着眉,有时淡淡地笑笑。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妈总是借故在她旁边转来转去,还向我爸挤眼睛。
  那个男生叫周宇,是她的同班同学,高高的个子,白净害羞的脸,眼睛大大的,虽然嘴唇有点厚,但总体来说是很帅的。
  我有天在公园看到了他们,我叫了好几声姐,小璇也没听见。不,是听见了但不想理我,周宇都听到了,他回过头来朝我看。可小璇拉着他越走越快,最后简直是跑进了树林。
  我很生气,回家看到小璇后立即揭穿了她:“我看见你们了,在公园,他还拉着你的手。”
  小璇捂住我的嘴,松开了手后笑着说:“不要乱说啊,替我保密。”
  “保什么密啊,早晚的事儿啊,反正你要嫁给他的嘛。”
  “谁说我要嫁给他?”
  “不嫁给他你跟他处什么对象,你干吗让他拉你的手?”
  “呃———”小璇扁了扁嘴,“你不懂的,你还太小。他对我很好,他追了我很久了……再说他也挺好的。”
  我确实是不懂。越小的时候越觉得爱情是一生一世的事,一旦有了喜欢的人,马上就想到结婚。我不屑去想小璇这复杂的事情,我心里反正已经有了要嫁的人。据说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就抱过我,早已经看过我的身体。知道这个以后我看到他就要禁不住脸红耳热,可我还是故意直呼他的名字。“路一杰,陪我去打篮球!”“路一杰,给我讲讲这道题!”“路一杰,不许你跟我姐眉来眼去,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瞎说!我哪里有男朋友,那只是普通同学。小小年纪,脑子里倒乱七八糟。”小璇的手啪地拍上我脑门儿。她真狠啊,使那么大劲,拍得我脑瓜子嗡嗡响。我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报仇的!可是就因为她拍我一下吗?肯定不是,不然我趁晚上她躺下来,一个翻身骑在她身上,就可以把她的脑门子拍得像个寿星佬。我害怕,路一杰要被她抢去啦。
  我爸和我妈结婚的时候,我爸单位给他分了房子,我们家便成了路家的邻居,两家住平房的时候只隔一堵墙,换楼房时特意选了对门。我出生不久,特别爱哭,听说嗓门儿还极嘹亮,一哭对门就听得清清楚楚,正要中考的路一杰被我哭得看不进书,常会敲开我家的门亲自来哄我。听说他最常用的招数是做鬼脸,我一看到他奇形怪状的脸,就惊得止住了哭声。我六七岁的时候,朦胧间懂了男婚女嫁,就开始等路一杰有一天把我娶到对门去。他在本市读林大,毕了业分到市林业研究所,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有同意,我便在心里认定了他是在等我,等我长大。可小璇的出现告诉我,我可能是想错了。我痛苦地发现,如果他们真成了一对儿,我竟然就是介绍人。
  第一次我拉着小璇去跟路一杰打篮球,她死活不肯去。我差一点儿以死相逼,她才同意了,磨磨蹭蹭跟在我后面。我抱着篮球咚咚敲开路一杰家的门,“路一杰,走,陪我打篮球去!”他只穿着一条很短的运动短裤,让我看着有些脸红,我使劲瞄着小璇,怕她也脸红,而她的脸就果真红了。路一杰最听我的话,他迈着长长的腿跟我们去打篮球了,路上我把小璇介绍给他,又把他介绍给小璇,还一副很自豪的样子。这自豪本来很有道理,我要让路一杰看看,我有个多好的姐姐,又要让小璇看看,我有个多好的未婚夫。
  路一杰开始常常在周六的晚上主动找我们去打篮球。直到有一次我自己在场上扔那个破篮球扔得正欢,一转头看见路一杰靠在对面那个篮球架子上,而我亲爱的姐姐正靠着我亲爱的未婚夫,这才明白了原来路一杰和小璇陪我打篮球都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利用了我。我把篮球狠狠扔过去,大骂他们“狗男女”。我回想这两个人是怎么勾搭上的,终于发现自己傻得要命。
  我很生气,我简直是气急败坏了。“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脸,你都有男朋友了,怎么可以再跟别人那样儿。”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就是喜欢路一杰,你什么也不懂。”
  我不懂,你哪里又懂得我啊。我说不出口自己的秘密,我知道自己还太小,说那个会显得比小璇还不要脸,我只好说:“那周宇呢,周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又没有答应嫁给他,我有选择的权利啊,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可你会伤了他的心啊。那个路一杰,他,他有什么好?”
  小璇不生气了,一提起路一杰她就笑了,她竟然又红了脸,羞答答地对我说:“他什么都好。这种事啊,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后来我偷偷在林研所后院茂密的树林里哭了一场,我本想到这里来把路一杰找出来谈谈,但终究是没敢那么做。我一边哭一边用小刀在树上刻路一杰的名字,想了想,又刻上了“赵璇”,然后把她的名字用刀刻上了一个深深的叉儿,在心里也把这个姐姐抹去了,变成了敌人。
  几天后,还是在这片树林里,周宇呆呆地坐在地上,赵璇躺在他旁边,胸脯上插着一把刀,周宇插进去的刀。
  后来法医说,当场毙命,那把刀准确地插入了我姐姐的心脏———在我的心里,这个姐姐又回来了,可是她实际上已经永远不在了。我姐穿着白裙子。她总爱穿着白裙子,也许因为她是学医的———可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还没来得及问她。
  我突然意识到,周宇也是学医的,他会精准地找到那颗他期待能回心转意跟他永远在一起的心。我从此惧怕和憎恶医生,他们手里的利器,寒光凛凛,可置人于死地。
  而爱情,从此也让我恐惧。
   3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有多么深,父母不理解我为什么一直拒绝交男友,我的最亲密的好朋友菲菲也撬不开我的口,她只好时常骂我“神经病”。让她骂好了,这个词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恶毒,反而显得特别温柔。
  赵璇死后,十二岁的我还一直期待着另一个人的死,我觉得他死了这件事才算结束。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对我来说,这件事没有尽头,也许等我死了,它才会跟着我被埋葬。即使我早已逃离那座城市。我住在哪儿,它就住在哪儿。
  那时候,从我家到学校的路上,要经过市委大院。那红色的大墙上总会贴着一些大纸,印着些郑重严肃的字。人们最感兴趣的,是那种———上面写着谁被判了死或不死的刑。看到那样的通告,小孩子们总会显得尤其兴奋,大家指着那些被画着小红叉的名字们嚷嚷:看,又有枪毙的了。我从不凑近了看那些名字,我会觉得有一点心痛,因为让他们死说明他们已让别人死了,死了一些人又要死一些人,这怎么能不是一件让人心痛的事呢!然而,我开始抱有热切的希望。
  每天上学放学,我把手指拖在那道高高的红色大墙上慢慢走,我想有一天我的手指找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么这件事情就不会再折磨我了。我确实找到了。
  “周宇”和一些陌生的名字后面是触目惊心的一行字:被判处死刑,X年X月X日执行。我仔细看了看,是“死”字;我用手摸了摸,冷冰冰的,是“死”字。我应该高兴的,却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只是一口气从身体的深处被提升从鼻孔重重地呼出———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我不知道那应该叫舒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
  我呆呆地站在那名字前,脑袋里全是X月X日那一声干脆的枪响,震得我头疼。一个人在我面前出现,高高的个子,白净害羞的脸,眼睛大大的,虽然嘴唇有点厚但总的来说是很帅的,他叫周宇,学医的,用一把刀子准确地插入了一个幸福女孩儿的心脏。他是该死的,他是那么的该死!我确定着心里的想法,他一定要去死!我从书包中找到一支红色的水彩笔,在“周宇”两个字上狠狠地画下一个大大的“X”,重重地描了一遍又一遍,新灌的红色墨水饱满地充盈笔尖,很快就湿湿地浸透了那张纸,“周宇”被硬生生划开几段。我停了下来,气喘吁吁,胳膊软软地垂下。
  我被紧紧地捆绑着,脚上拖着一条重重的锁链,一步一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向前挪动,两个人死死地架着我的胳膊,我想挣扎可我知道没有用。今天是X年X月X日,离X时X分越来越近,我听见“预备———”,我的头上蒙着黑布,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我听见了“预备”。心像被撕开一般尖锐的疼痛,我还有海啸般汹涌的绝望,我还有他妈的愤怒!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挣脱捆绑着我的绳索,我狠狠地顿足,不顾锁链磨破我的脚踝,也许我会将地踏出一个窟窿让我逃脱这X年X月X日X时X分的死亡布控。子弹呼啸着飞来,一下贯穿了我的心脏,我喊道“不———”
  我刷地一下坐起来,浑身汗湿。
  以后每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我都不由自主地痛哭。许多年一直缠绕我的梦魇。
  X年X月X日,我坐在家里默默看着墙上的时英钟,X时X分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震得我头疼。另一个人也死了,我以为,事情应该结束了。
  我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每天它都会走到X时X分,我每天都会受着摧残。
  我从抽屉的深处翻出日记本,找出透明胶布,小心地将那一根白发卷好,粘在新的一页上,拿起笔,在上面写了日期,就是这一天,死亡以白发的形式向我大大地跨了一步。很久没有记日记了,有些心情和事情无法记录。
  春深了,北方的春短得让人猝不及防,寒冷似乎是在瞬间就变成了炎热。每年这时候我都害怕,天热了,街上总有人会穿白裙子。
   4
  去年的这时候,我正持续不断地发高烧。
  菲菲焦急气愤地说:“小山你能不能珍惜点自己,你是想气死我是怎么的。”
  我不想向她解释我那些挥之不去的关于死亡的梦魇,任由她骂。
  她把我拖到医院,医生让我立即住院。我得了心肌炎。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柜子。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像一条白裙子。
  整夜整夜的失眠让我的病情日益加重,我也不知道我的心会突然以怎样的节奏跳动,可我突然为这种无规则感到欣慰,我想我的心脏它就应该是这样跳的。
  我的主治医生姓张,他胸前的小牌子上写着名字:张成楠。他第一次将冰凉的听诊器伸进我的衣服,刚刚贴上我的胸口时,我就浑身颤抖。我用尽力气对他说:“你把它给我拿开。”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我知道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我害怕医生,更怕的是他能准确找到我的心脏。他移开目光,对菲菲说:“你按着她的手。”
  菲菲立即狠狠按住我。我的惊恐忽地一下裹满全身,觉得菲菲变了一个人一样可怕。手动不了,我又踢又咬。护士跑进来,帮她。我哭起来。菲菲朝我脸上甩了一巴掌,骂:“丛山,你神经病啊!老老实实让大夫看病!”
  “神经病”,我听到这个才平静些,我告诉自己,这是菲菲,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会害我,别怕,别怕。
  我静下来,那该死的听诊器,它死死覆在我心脏的部位,窥听它的声音。
  我睡不着觉,体温时涨时落,情绪异常低沉,浑身无力,虚弱得浑身哆嗦,恶心呕吐,拉肚子,常常走进死亡的幻境,梦魇缠绕。深深的痛苦让我想更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快地解脱出来。只要想到“死”,我就痛不欲生,想马上死掉,这证明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死亡”本身。我把药扔掉,自己提前拔掉输液管,尽管那个张成楠据说医术高超,可他对我却无计可施,这让我觉得很痛快。难道他不知道?不是只有医生才可以左右生命,还有杀人犯,还有法律,还有病魔,还有我。
  菲菲在我床边边哭边骂:“你找死啊,丛山,你混蛋,你不想自己也得想想我,你不想我,你也得想想你爸你妈吧?”
  我把头转向墙不理她,眼角流下的泪让我懊恼。
  每个晚上,张成楠都要到病房来看着我吃掉该吃的药,有时还用听诊器窥听我心跳的声音,像一个间谍一个杀手一样在我的生活中潜伏,我多么憎恶他对我的心脏了如指掌,我还憎恶那样职业的眼神,我固执地认为这个年轻的心脏病专家,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个得病的人,只是一颗颗人的心脏。
  我在他的注视下吞下一堆药物,厌恶地背朝他躺下。
  “丛山,转过身,我听一下。”
  我猛地转过来盯住他问:“你怎么天天值夜班?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接着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没有说什么。
  我刷地一下扯开了上衣的扣子,苍白的乳房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如果你再想摸我的胸,直接说就好了,不用借助听诊器。”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
  路一杰扯过我的胳膊,一粒一粒替我系上扣子,挡住了我离心脏很近的那两只“眼睛”的视线。
  小璇出殡的那天路一杰没有去。
  “昨天服了安眠药,好不容易才救过来的。这孩子,真是有情有义啊。”人们的议论传进我的耳朵,我扬着纸钱的手停在空中,像在课堂上举手想要说些什么。
  几天后一切平静了下来,亲戚们都走了,大人们也开始正常上班了,正在放暑假的我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终于冲了出去,咚咚地敲响了路一杰家的门。
  路一杰打开门,他把自己弄得像个流浪汉一样邋遢。
  我闪过他身边径直进了屋子:“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你有事儿吗?”
  “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自杀?你怎么那么傻呢,你怎么可以为了她去自杀?她死了,如果你也死了,我还怎么活啊?”我不想再忍受了,也无法再控制自己,歇斯底里地捶着他的床,扒着床沿蹲下去,呜咽着说。
  “别这样,小山。我这不是没事儿了么?而且你不知道,我就是该死的。是我害死了小璇。”
  “不是你,不是你,是周宇,是周宇啊!”我腾地站起。我差一点儿就要说出另一个人,但我终于忍住了,我告诉自己,不不不,凶手只有一个人,只有周宇一个人。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把我的头揽过来抵在脸上,遮挡他痛哭的声音。这个时候,只有我们俩能互相安慰。
  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脸上,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路一杰,你别伤心,我姐死了,你还有我,我做你女朋友。”
  他放开我,手指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拉着我的手笑了,笑得很难看:“小山,别瞎说,你还是个孩子呢。等你长大了……”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孩子,我已经长大了,路一杰,我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
  “好的好的,小山不是孩子,小山长大了。”
  这温柔怜爱却又满是敷衍的口气更让我难以忍受。我知道一个女人什么样子才算是长大,我也笑了笑,内心突然充满沧桑,然后刷地一下扯开了上衣的扣子,露出一对已隆起成小山包的乳房,小山包上上下下地起伏着,像是藏着炙热无比的岩浆。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
  张成楠俯下身,将毯子轻轻拉到我的肩膀,盖住了跃跃欲试的岩浆。
  “行了,睡吧。今天开始不加安神药了,那些药用多了对神经不好。不要胡思乱想,实在睡不着告诉我。”他的声音竟像亲人一样。他转过身的一瞬间,我伸出手,想拉住他。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衣襟扫过我的手指,我没有让自己扯住它。
  灯被闭掉,门被关严,我很快就睡着了。
   5
  半夜里,我被一声尖叫惊醒,走廊里很快一片嘈杂。受到突然的惊吓,我的心脏有些难受,我慢慢坐起来,做着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紧张。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渐没有了,走廊里又恢复了寂静。我无法再睡去,不知不觉将手伸向床头的呼叫铃,很快一个人焦急地推开门。
  “怎么了,丛山?”张成楠拧亮了病房的灯,手拿着听诊器站在我的门口。
  “我害怕。”
  他走到我床边迟疑地挂上了听诊器,我温顺地躺下让那东西贴上我的胸口。
  “没事儿,心跳有些快,一会儿就好了。”
  “出什么事儿了?”
  “噢,你隔壁房的一个老太太,刚刚在厕所里撞暖气片想自杀,昏倒了,被一个患者看见。抢救过来了,已经没事儿了。”
  “自杀?为什么?”
  “她的老伴不久前死了,而且她的病也很折磨人,没什么希望了,只能维持。儿子又不孝顺……”
  “噢———。”我翻过身静静躺着,不再说话。
  张成楠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轻轻走出去,关了门。我蜷在毯子里,突然感到很冷,眼泪烫烫的。
  那天以后,我开始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并坚持着在走廊里散步。张成楠依然在不值夜班的时候也看着我吃了药再离开,我不再倔强,每天在他的注视下听话地吃过各种各样的药片,安静地躺下。
  我心里装了事情,不由自主地挂念隔壁房的老人。每一次走过,我都站在门口向里望着,那个瘦弱的老人总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上从早到晚地挂着吊瓶,她的脸上额上有大片的淤青,很吓人,听说是那天晚上撞的,她虚弱得连撞开自己皮肉的力气都没有。
  出了事儿四五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吃过饭在走廊里溜达,听见从老太太的病房里传出几个男人女人的声音。
  “妈,你这又是穷闹腾什么呀,我爸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想不开呢?”
  “就是的,妈,你说你竟然还闹着要出院,出院你上哪儿去呀?上我们家我们哪有时间照顾你呀?你这病这么重,回家那不就是等死吗?再说了,让别人说我老妈有病不治,在家等死,那我不得臊死啊。”
  “妈你是不是怕住院没钱啊,这你放心,你和我爸那房子我们卖了不少钱,足够给你交住院费的了,要是不够,我和大哥都商量好了,无论多少一人一半。你就在医院好好住着呗,有吃有喝有人照顾的,你还想怎么样啊。你这一闹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啊?”
  ……
  房门被打开了,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从里面“浩浩荡荡”地走出来,好像取得了某种胜利,八只皮鞋此起彼落地叮咣经过我身旁,上了电梯。
  我站在那个门口,静静地看着那具衰老的身躯,京剧里的二胡音儿拉得幽幽长长,轻轻地从屋里抻出来,裹着我。夕阳的余辉从窗子洒进去,将她勾勒成一个灰蒙蒙的影子,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缓缓地抬起胳膊,向我招了招手。我于是走进去,在她床边站定。她变了形的紫黑的脸上露出的那一丝笑容,看上去有些诡异。
  “这是我老伴最喜欢的段子。”苍老沙哑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我轻微地打了个哆嗦。
  “噢,我不懂京剧,但———,很好听……”
  我们不再说话,我搬了凳子坐在她床边,与她一起反反复复听着那她老伴最喜欢的段子从她的小录音机里传出……
  床角的病历卡上写着她的名字,崔桂芝。
  张成楠说:“她的病只能维持,我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尽力了。这在影视剧里常听到的台词儿真是经典得可以,我除了不讲道理地骂他一句“笨蛋”以外无话可说了。
  一天早上,走廊里再次响起了来来往往的焦急脚步,男男女女的争吵、干嚎样的哭声。
  崔桂芝死了,跳楼死的,从女厕所的窗户跳下去的。谁也不知道,虚弱得走不了路,甚至坐轮椅都坐不了很长时间的老人是怎样打开那扇窗户,爬上那窗台,跳下去的。
  我知道。
  就在前一天的下午,崔桂芝又犯病了,医生在里面抢救。我站在门边走来走去,心脏也跟着疼。
  “别管我,让我死了得了,我求求你们,让我死了吧……”昏过去之前,崔桂芝竭尽全力地哀号。我蹲在地上,捂住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稳定住了。张成楠擦着汗从崔桂芝的病房里走了出来,我挡在他前面低声说:“你还不如不救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医生。”
  我无言以对。
  晚饭时,我去帮崔桂芝买了粥。她已经醒了,仰面躺着,眼睛专注地望向天花板,好像在看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地方。只吃了两口,她就拒绝再吃了。我陪她坐着,看到她枕边的小录音机,便拿过来,按下了开关。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轻轻说,“小山啊,你答应我件事儿……”
  “大王啊!”录音机里这一句唤得凄切,让人心惊肉跳,我摩挲着崔桂芝枯枝一样的手指,听到录音机里接着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我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八层,为了防止崔桂芝自杀,她病房里的窗缝已经被牢牢粘上了。好在女厕所里有窗子。那里面有两个独立的位置,两个小门都是带锁的,其中一个位置靠着窗户,那窗通常是不开的。女厕的走廊上也有窗,并且是开着的,可女厕的大门是没有锁的,很容易被人撞见。而那扇一直关着的窗一打开,那扇靠窗的小门一锁上,就是一个安静的通向天堂的路口了。崔桂芝和我共同选定的路口。
  刚过十二点,走廊里死一般静,明亮的日光灯照得长长的走廊泛着一股青白。我轻轻地拉开隔壁病房的门。
  “小山吗?”
  “崔姨。”我叫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留住。我动摇了。
  崔桂芝自己挣扎着要坐起来,她在灰暗里说:“是时候啦……”
  我终于还是决定了,坚定地锁上门,奔过去扶起她。
  就着明亮的月光,我开始细细梳理着崔桂芝的白发,她的体温透过发丝传到我冰凉的手指上。我从床头柜里找出了那套她最喜欢的,她老伴买给她的唐装,挪动着她的身子给她换上。一个精精神神的老太太幸福地坐在轮椅上,就好像要出嫁的模样。她抬头示意我看窗外。月亮真圆。
  走廊里静静的,只有轮椅的轱辘轻轻地辗过,我们走向女厕所……
  小门的锁咔嗒一声被锁上了,我一惊,把手缩回,停了一下,又伸出手,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扇窗户。窗外的闷热空气一下子扑了进来,跟厕所里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空调冷气相撞,没有声音,却差点将我震一个趔趄。
  崔桂芝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竟是那么愜意,眼神里充满期待。她拍拍我的手背,说:“扶我上去。”
  我们并排坐在高高的地方,互相依偎。已是盛夏,这个时节,夜也是生动的,远处的路灯、车灯、霓虹灯连成一片,像城市不眠的目光。汽笛声、楼下树丛里的虫鸣声飘渺又清晰地传进耳鼓。风温暖而湿润,带着植物的味道。
  而这一切都将离我远去,我将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忘了从前所有的喜悦与忧伤,在天与地之间做由生往死的飞翔。
  我执拗地认为应该给她留下一点什么的,我郑重地摘下脖子上坠着十字架的项链———那是我离开家乡前路一杰送给我的———放在她的手掌里。
  “小山,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的。”崔桂芝把项链还给我,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猛然醒过来,意识到原来要跳下去的,要死去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望着这个即将结束自己生命,即将面对永恒的死亡的老人。她的脸上洒满月光,微笑着,充满着幸福和圣洁。
  她揽过我的头,在我的额上印上了轻轻的一吻,这个优雅的告别仪式让我霎时懂得了她的快乐。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做的是对的。
   6
  曾经有一天,我站在太平间的门口,彻骨的冷气在背后,外面温暖的空气在前面,我背靠的是死亡的黑暗,面对的是生命的阳光;而现在,我坐在八层楼的窗台上,湿热的夏风迎面吹拂,脊背却感觉到空调簌簌的凉,我的前面是死神的召唤,我的身后是无奈的生活。医院,是一个离生与死都最近的地方。我就坐在生死的门槛上,向人间瞭望,却无意中窥到了地狱与天堂。它们原来都在人间隐藏。这个人间,它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是那样。
  我爬下窗台,我不能死,我要活着。
  我没有必要擦去轮椅和窗户上的指纹吧,我想。有些死因不用调查。
  那盘京剧磁带突然都成了空白,只有咝咝的转动声。那最好听的段子她给老伴带去了。
  我的病情反复了,高烧,已超过了40度。我不停地战栗,很多理由可以让我战栗。
  医生和护士们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地奔忙,这些曾经让我害怕和憎恶的人正在竭力挽救着我的生命。
  关上大门,我就站在阳光下了,猛然的温暖与光亮让我突然开始剧烈地眩晕。我们走出了太平间,可小璇她走不出来了,她死了,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躺在活人的泪水里,肚子上放着装满冰块的塑料袋。死!像一把大锤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我紧紧握住拳头,咬紧牙关想逼退死亡的进攻,却更加不可忍受,有种东西从我脚底慢慢升起,却用很大的加速度升腾,冲向我的头顶,是热的。旁边是一堵墙,我摸过去,一头撞上去。
  昏迷前的那一刻,我眼前一亮,心里也一亮,仿佛看到了死亡。是的,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本身,我想我既然超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和痛楚,还有我不愿说起的悲痛而外的悔恨,不如死了什么也不会再有。
  我躺在医院里,已没有大碍,只是医生和护士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会毫无缘由地发抖。有关死亡的一些东西仍然盘旋在我的脑海,像一条滑腻粗壮的蛇。我紧咬嘴唇默默撕扯着床单,眼角滑下的泪让守在床头的爸爸紧张地攥紧了我的手。
  “怎么了,小山?哪里疼?”
  “爸,我怕死。”
  “傻丫头,你不会死的,很快就会出院了。”
  我摇了摇头:“不,我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的。”
  爸爸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你既然知道每个人都是会死的,就别去想了,要好好地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却仍旧说出口:“可是如果注定有一天会死,那活成什么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爸爸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他没有再说什么。
  护士进来给我测体温,我开始发抖,一把打掉她手里的体温计。爸爸紧紧抱住我,直到又一把体温计伸向我。
  很久以后,体温计成了医生护士手中我唯一能接受的东西,因为它是易碎的,我会轻而易举地让它死去;而且它会屈从于我的身体,慢慢变暖,那银色的线不得不升到与我一样的温度。
  “38度6。”体温计折射的光影投在张成楠欣喜的脸上,“还好,开始降温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掖好我的被角。我忍着泪。
   7
  几天后,我的病房住进了一个小姑娘,她叫佟欣,才十二岁,先天性心脏病。
  她的父母为了挣钱给她治病,白天黑夜地工作。
  “小丛,佟欣请你多照顾啊,给你添麻烦了。”她的妈妈在我柜上放了一大袋水果,讨好地对我说。
  我心一酸,想起了我的父母。幸亏他们不知道我病了,我每周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很好。我站起身把那些水果放回到佟欣的床头柜上,佟欣的妈妈忙又去拎那个袋子,我按住她的胳膊,说:“放心吧。”
  佟欣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看到谁都笑,从来不见她伤心,还反过来开导大人。离死亡越近的人越理解生命吧,我想。这跟年龄无关。她对我很依赖,成了我的“跟屁虫”,这常让我有了某种错觉,仿佛我成了小璇,而她成了我。有了这感觉之后,我知道我心里又很是依赖她。
  张成楠说佟欣的病治愈的希望极小,手术十分危险,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延长她的生命了。他像对我一样,每晚看着她吃过药,没事儿的时候就过来陪她。小佟欣习惯了握着张成楠的手入睡,似乎一种生命的托付。
  有一天小佟欣抬起小手搂着张成楠的脖子,话却是对我说的:“小山阿姨,我长大了要嫁给张叔叔,我要穿着白色的婚纱嫁给穿白大褂的张叔叔。”
  我心里一绞,但还是努力显得愉快地笑了。我看得出,张成楠脸上的笑也是装出来的……
  十二岁的女孩儿对我们的笑很不满,她严肃地看向张成楠:“我说的是真的,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嫁给我?傻丫头,你那么好的女孩儿怎么能嫁给我?”
  “为什么不能?你不喜欢我是吗?你忘不了小璇是吗?我从六岁时就已经决定要嫁给你,你为什么不要我?”
  “小山你知道吗?我不是好人,是我害死了你小璇姐,我是懦夫,我是笨蛋,我是杀人犯。”路一杰抓着我的手狠狠地摇着。
  “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
  “我没疯,周宇疯了,你没有看见,他拿着一把刀疯了一样地扑向我,他说他要杀了我。我吓坏了,我摔在了地上。小璇抱住了他,对我说:‘快跑!’我就真的跑了,我把她一个人留给了那个疯子。那把刀应该插在我心上的啊,应该死的是我啊,不是她,不是小璇!”他在十二岁的我的怀里孩子一样地哭,哭得我感觉像到了世界尽头,一道耀眼的白光刺过来,没有什么值得也没有什么可以再隐瞒了。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悔恨再次直通通向我压下来,我再次看到自己站在周宇面前,眼里闪着恶毒地说出小璇和路一杰的名字,并伸出手指,指向林研所后院那片茂密的树林。我多想把那个自己杀掉!让她永远也没有明天!
  “好的,我等着你,等着你长大。”张成楠那样庄重和严肃地对佟掀说,就像是对爱人的承诺。
  如果小佟欣真的能长大,该有多好。可她的生命在预定的死亡轨道上无法阻止地前行,她令人心痛地愈来愈衰弱。每天晚上,我守在床边看着她入睡,却只能这样守着她弱小的身躯,而不知道如何才能守住她的生命。
  小佟欣陷入昏迷,被推进了抢救室。两个小时后,张成楠从抢救室走出,佟欣的父母慌张地扑上去,却都不敢说什么,只是投去胆怯而期待的目光,看着让人揪心地疼。张成楠轻轻地说:“没事了。”我听见一声惊呼,那可怜的女人便顺着墙慢慢瘫下去,掩面而泣。男人硬撑着,哽咽地对每个围在旁边的病友和每个从抢救室出来的医护人员不断地道着谢。
  张成楠转身走向办公室,我看着他的背影,阳光下白色的医生制服晃得我眼睛酸痛。我不知道该对他说点儿什么,但又觉得就是有话想对他说。我追上去,办公室的门开着,我看到张成楠背向门口站在窗前。他在看什么?
  我走到他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院子里纷扬的黄叶……
  他似受到惊吓一样瞬地侧过身来。我呆住了,他脸上的泪珠在阳光下荧荧闪光。
  我慢慢举起手,放在他被泪水润湿的脸上,就那么放着,直到,他把我抱在怀里……
  医院里的树还没落尽叶子,小佟欣美丽的生命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凋敞了。她临走的那一天,似乎自己有了预感,突然对我说:“小山阿姨,我不能嫁给张叔叔了,你替我嫁给他好吗?”
  我俯身抱着她,我懂得她的善良。十二岁,已经是一个懂得爱情的年纪了,她看出来,我和张成楠相爱了。我努力笑着对她说:“好啊,但你要给我当小伴娘啊。”
  她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
  她就要替我完成一个夙愿了吗———十二岁的我那时多么希望能够死去,换回小璇的生命,成就她的爱情。我奔出门去,不能原谅自己———她不是丛山,我也不是小璇,她只是小佟欣,她走得毫无道理啊……我听到病房里原本压抑的哭声突然爆发。我知道,她走了。
  张成楠亲手用洁白的单子庄重地覆盖上佟欣的小身体,仿佛那是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婚纱……
   8
  张成楠的手指柔软而温暖,未执利器,它轻轻地抚过我的身体,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印上他的指纹。今天,我们结婚了,从今以后,我们是彼此的爱人,我们要永不分离。我把我爱人那拿惯了听诊器和手术刀的右手轻轻放在胸脯上。
  “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会不会将一把刀插进我的心脏?”我问。
  他说:“会的。”
  我所有的恐惧终于消散,内心感到一种踏实的幸福。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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