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油_榨油读音

　　这是一家饺子店，以手工包的大馅儿饺子为招徕。饺子有荤有素，品种繁多。荤馅的饺子有猪肉、羊肉、牛肉、鸡肉、虾仁儿、鲅鱼，素馅的饺子有韭菜鸡蛋、豆腐粉条，等等。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这是北京人的说法。但几个哥们儿在小饭店里坐下来，沒有只拿光屁股饺子下酒的，总得要几个小菜儿。沒问题，您就点吧您哪，小饭店里预备的菜，凉菜热菜都有。
　　韩老爷子刚走到饺子店门口，还沒伸手推门，门就打开了。这里不是装有电子感应的自动门，自动的是饺子店里的服务员周玉影。周玉影似乎比电控的自动门还自动，还灵敏，韩老爷子一踏上饺子店门外的台阶，周玉影就看见了他，就替他把门拉开了。周玉影微笑着，说大爷来了，扶着大爷的一只胳膊，把大爷扶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问大爷用点什么？大爷把周玉影看了看，像是想了一下，要了一盘水煮花生，一盘凉拌猪耳丝，让周玉影把他上次沒喝完的小半瓶二锅头拿过来。周玉影诺了一声好咧，很快就把大爷要的酒和菜拿了过来。饺子店里的桌子和凳子都是用硬木成做的，漆成一律的酱色。桌子是长长的窄条桌，凳子是高脚方凳。无人用餐时，方凳放在桌子下面，来人用餐，就把方凳从桌子下面拉出来。一张长条桌，面对面可坐四个人。一锅饺子捞出来了，又一锅饺子下进去了。有食客走了，又有食客来了。饺子店里的饺子气和人气两旺，称得上相得益彰。周玉影沒有给大爷使用的餐桌上再安排别的食客，任大爷独占一张餐桌，自斟自饮。大爷每喝一口酒，每吃一口菜，眼睛都要把周玉影找一找，看一看。仿佛周玉影也是一道菜，看着周玉影这道会移动的菜，他喝酒才喝得更有滋味。
　　周玉影是饺子店里的两个服务员之一，她手里拿着点菜用的小本，又要记菜名，又要端菜，又要端饺子，在餐桌之间的夹道里忙得像穿梭一样。但不管周玉影多么忙，只要走过大爷用餐的餐桌，她都要用微笑把大爷关照一下，让大爷慢用。人们现在对服务员的称呼沒有统一标准，比较混乱，姑娘、闺女、小姐、服务员、小妮儿、小同志，等等，叫什么的都有。韩老爷子对周玉影的称呼是小周，当小周又走到他身边时，他把小周叫住了。小周以为他该点主食了，问他想吃点儿什么。他却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示意小周也喝一点。小周很快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在班上喝酒是违反纪律的，让老板知道了，是要扣工资的。韩老爷子对小周提到的老板像是并不在意，说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让你喝的，怕什么！小周俯下身子，把嘴凑在韩老爷子左边的耳朵上，小声说：等哪天我不在班上，我再陪您喝。韩老爷子左边耳朵有些痒痒，他把本来已经有些发热发红的耳垂往下揪了揪，问：真的？小周沒顾上回答真的还是假的，有人喊服务员，她答应着来啦，赶紧为喊她的人服务去了。
　　韩老爷子眼睁睁地看着周玉影去为别人服务，似乎有些不满，他喝了一大口酒。饺子店里供应的主食当然是饺子，韩老爷子偏不吃饺子，他要吃炸酱面，而且，炸酱面的面条必须是手擀的。若是别的食客，服务员说句沒有炸酱面就完了。可对韩老爷子得小心伺候着，不能随便说沒有，沒有也得有。周玉影把他的要求传到后厨，后厨的厨师不敢怠慢，不擀小面积的饺子皮了，马上擀大面积的手擀面。韩老爷子对炸酱面的菜码儿也有讲究，黄瓜丝和水煮黄豆，一样都不能少。好在厨师对韩老爷子是熟悉的，除了面条和肉末炸酱，周玉影手端托盘，把黄瓜丝和水煮黄豆一并给大爷端了上来。韩老爷子还有与众不同之处，他喝了酒，吃了炸酱面，闭口不提买单之事，嘴巴一抹，就要起身离去。小半瓶二锅头被他喝完了，他大概喝得稍微有些超量，站起时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又坐回到凳子上。眼疾手快的周玉影及时扶住了他，问大爷，您沒事儿吧？大爷脚下稳了稳，说沒事儿。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雨是春分之后的春雨，下得细纷纷的，落在地上一点儿声音都沒有。街边的路灯亮起来了，迎着路灯的灯泡看，才发现每根细细的雨丝都如同镀上了银光，正一闪一闪地飘下来。仰脸看灯的同时，人们才觉出脸上有丝丝凉意。尽管大爷说沒事儿，周玉影还是扶着大爷的胳膊，把大爷送到门外。周玉影说：哟，下雨了！门口的黑色台阶已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周玉影把大爷扶下了台阶。台阶左侧有一方花池，花池里栽有一棵杏树。从树干和树枝看，这是一棵老杏树。杏花正在开放，满树白花花的，放着光华。若白天看，花瓣应有一些粉，花蕊应有一点黄。此时升起的夜色把粉和黄都遮盖住了，看上去只有满树的白，白得似乎有些白热化。周玉影让大爷走好，慢慢走。她松开了大爷的胳膊，大爷却回手把她的胳膊拉住了，大爷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周姑娘送他回家。周玉影说，那可不行，她正在上班，差不多要到半夜十二点才能下班呢！大爷说：那有什么不行的，我跟大玫说。你道怎的，原来饺子店的老板叫韩大玫，而韩大玫正是韩老爷子的女儿。换句话说，韩老爷子是饺子店老板的亲爹，怪不得他进饺子店像进自家的厨房一样，吃完饭抹嘴就走呢！韩老爷子松开周玉影，掏出手机，给女儿打通了电话，他说：大玫，我喝了点儿酒，外面又下着雨，我想让小周送我回家。韩大玫当着饺子店的老板，平时并不在店里值班，只遥控指挥就可以了。她问爸是不是又喝高了？老爷子说：不算高，还沒有这棵杏树高呢！韩大玫说：小周正上着班，怎么能脱岗去送您呢！店里一共才两个服务员，这会儿正是上客的时候，一个服务员怎么能忙得过来呢！老爷子说：挣钱重要，还是你爸重要？你心里要是还有你这个爸，你就让小周送我一趟。韩大玫说：从饭店离咱家两站地都不到，小周不送您，难道您回不了家吗！老爷子说：今天地有点儿滑，我怕摔倒。你不让小周送我，那你开车过来送我吧！韩大玫让周玉影听电话，她上来就把周玉影教训了一顿：我以前跟你们说过，不要对老爷子那么热情，不要给他错误信号，看看，你把老爷子惹了吧！你说怎么办吧？周玉影还沒说出话来，韩大玫就对她说：你把老爷子送回去吧，快去快回！
　　周玉影跟饺子店里的值班经理打了招呼，拿了一把伞，一手打伞，一手抓着韩大爷的一只胳膊，送韩大爷回家。周玉影上身穿的是蓝底带白印花的衣服，脚上穿的是带襻儿的布鞋，头上戴的是红色三角巾叠成的小帽儿，一切都是服务员的装束。觉出有人在看她，她把头上的小帽儿摘下来了，装进裤子的口袋。穿过马路的时候，韩大爷一把拉住了周玉影的手。周玉影觉出来了，韩大爷的手硬扎扎的，热辣辣的，显得很有力度，想挣脱恐怕不大容易。小孩子过马路时，总是要拉住大人的手，人老返童，权当老爷子是个孩子吧。周玉影沒有往外抽自己的手，尽量把自己的手往柔里放，往软里放，任老爷子把自己的手抓着。过了马路，老爷子应该把她的手放开吧？沒有，马路穿过了，老爷子仍沒有放开她的手。她试着把手抽了抽，老爷子像是怕她把手抽脱似的，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这样下去，老爷子会不会把她的五根手指抓得粘在一块儿呢？她说：大爷的手真够有劲的，把我的手都抓疼了。大爷说：是吗？我以前练过武术。遂把手稍稍放松一点。周玉影说：怪不得呢。趁大爷的手稍有放松，她反过来奋力把大爷的手握了一下。她的意思是通过反作用力，把大爷的力量抵消一下，也是耍点儿调皮，对大爷抓她的手做出一点儿反应。大爷很高兴，扭脸对她笑，说好，你也很有劲嘛！大爷站下不走了，对周玉影说：我看你别去饺子店当服务员了，干脆到家里去给我做饭吃吧。饺子店里的饭我吃够了，不想往那儿跑了。对于大爷的这个要求，周玉影一点儿都不意外，通过这个大男人往日里看她时的眼神儿，她早就觉出对方迟早会提这个要求。这个目标如期实现，她像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心情未免有些激动。但她的激动一点儿都沒有流露出来，摇头说：恐怕不行。大爷说：有什么不行的，你在饺子店上班，他们一个月给你一千五百块钱，你到家里来，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还不行吗！周玉影说：大爷，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怕你女儿不同意。大爷说：她有什么不同意的，现在来北京打工的人有的是，你不在她那儿干了，她再招一个就是了。她要是敢说个不字，我让她的饺子店立马关门！周玉影说：我看您女儿挺厉害的。大爷说：厉害怎么着，山高遮不住太阳，再厉害她也得听我的。周玉影说：那您给您女儿说一下试试吧，我等着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