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医不会告诉你的事 [不能告诉你的事]

　　在这座狼奔豕突的城市里，我每天提刀上路，沉默寡言，被生活磨砺粗糙，早已长出一个冷硬的外壳，而你一直在美好中成长，对痛苦所知不多。 　　 　　Part 1
　　1965年，埃及有位国王在罗马寓所被自己撑死了。死前那餐他吃了龙虾、牡蛎和五碗炒饭，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奶酪和水果。饭后他倒在沙发上呼吸急促，当人们发觉不对劲时，他已一命呜呼。
　　此前他因国家政变被下岗，人在沮丧时何以解忧，大概只有暴食。我能理解他的忧愁，同是下岗沦落人的我此刻也很想电话给外卖，让垃圾食品抵消我的愤怒，可是我没钱。
　　下午我刚被店长扫地出门，连工钱都没拿到。
　　我生平最讨厌伪文青，特别是为了卖弄在餐馆给女伴大讲卡尔维诺的那种。我端着盘子走到伪文青身边，突见橱窗外有人正向我幽幽招手，我脚下一滑，盘子飞扑到伪文青脸上，他蹦起来，一把逮住我领子。拉扯间我和他过了几招儿，他的小细腿磕在桌角上。
　　店长咬牙切齿带他去拍腿骨X光片。我蹲在路边点一支烟看晚霞，日本人说黄昏是逢魔时间，人常会浑浑噩噩情绪失控。
　　“对不起了，土拨鼠。”罗汀沉痛地蹲在我身边道歉。
　　但作为一个马上要转正却因为和客人对打被开除的服务生，一腔悲愤那么容易排遣掉吗？以后我就是社会人渣了，都怪你突然出现在窗外干扰我心神，衰人。我朝罗汀凶狠地翻白眼。
　　他羞愧地跟着我遛弯，直至月黑风高才臊眉耷眼地走掉。而我因黑夜更悲伤，我留恋这份失掉的工作，即使它很辛苦，却是一份依靠，我生活下去的保障。
　　“***的**店长！我养你！”熊猫在酒吧嘈杂的乐声中大声对我喊，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喝高了的人安慰失业人的台词。熊猫飞到台上打鼓，鼓声激昂，全场沸腾。他是乐队的灵魂人物，姑娘们很迷他。“熊猫我们请你喝酒哦。”
　　“我请你们！”他答得干脆，但从没兑现过，因为他也穷。中国地下乐队多年都在夹缝中求生存，低迷的环境下音乐早已沦为他们的谋生手段，或一撮人泡姑娘的工具。
　　“某某交往了一阿姨，巨有钱，少奋斗十年。”演出结束的路上，熊猫对我说起圈里的那些破事儿。“你明天去找工作吗？”见我不附和，他忽然问，看来是酒醒了。
　　Part 2
　　画家梵·高在穷困潦倒时，去麦田里对着腹部扣动了扳机，那一枪，没有终结他的生命，他回到房间苦熬了两天才死去。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苦难永不会终结。可他没有料到他死后每幅画都卖出了天价。
　　所以只要活着，人生总会有转机。不要变成饕餮，也不要让人豢养，那是可耻的。自我激励完毕，我再次冲进了附近的一间公司。
　　“怎么又来了，说了你这文身，我们不需要这么猛的美工。”招聘经理说。
　　“先看看我的作品好吗？以前读书时我专业成绩很好的。”我请求。他无情转身。
　　十字路口的风吹散我的头发，真忧愁。自从和熊猫在一起，我就众叛亲离了，有家不敢回，爸妈和朋友都认定他是个不靠谱的流氓，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们会好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熊猫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可每况愈下，比如现在，我和熊猫的存款加起来不过几千块，好悲凉。
　　“土拨鼠……”罗汀突然像是从地里长出来，出现在我身后，表情神经兮兮，像白瑞德第一次见到郝思嘉，“你再就业了吗？”
　　“咱们一笑泯恩仇得了，别跟着我。”我烦躁地闷头走。
　　他扯住我，鸡飞狗跳地掏钱包：“都是我害你失业，这钱你先拿去用。”
　　我盯住他，他长得还算好看，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来是个脑子有病的人。高中时他就不太正常。这个在北京出生在意大利长大的插班生有双女性化的眼睛，看人时总雾蒙蒙的，总让我想起电车痴汉什么的。我很后悔曾在登山时救下他，我当时就该无视他被豪猪击翻的衰样，干吗要用树枝抽豪猪呢，这样他就不会徘徊在我身旁，横亘经年。
　　“嗟来之食什么的最恶心了。”我歪头看路边，他的阿斯顿马丁停在那里，这辆豪车曾让我的同事们像马王堆女尸一样龇牙咧嘴扑上去，但我一想就觉得泄气，美而不自知才是美的最高境界，家境优越更要低调，把人生搞得这么虚妄浮夸为哪般。如果在古代，丝绸铺路，蜡烛烧饭比富之类的事一定是这种人干的。
　　“我只想你过得好一点……”他情真意切的样子。
　　“你弹开我就好一点！”我咆哮着迅速颠走，走出好远偷偷回望他，他久久呆立在夕阳里，小脸惨白，大概在思考为什么我每次见他都像犹太人见到希特勒一样。
　　Part 3
　　一个人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是很了不起的事吧。我请熊猫吃了一顿好饭，在一家我们从不敢进的餐厅，美国生蚝很大个，搭配酱汁和辣根，我们打了好几个满足饱嗝。
　　我成功再就业了，那个拒绝我的经理竟然请我回去上班，还让公司的插画师前辈关照我。
　　“我想画一个绘本，我画你来写，你文笔一直很好，有了钱咱们去旅行！”我高兴地和熊猫碰杯。
　　“瞧你那疯样儿！”吃饱喝足的熊猫点一支烟，“你自己来吧，那些三俗的东西少扯上我，还有不准拿我当创作原型，贩卖隐私恶不恶心？也少提你那**经理，谁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帮你，你们的破事我都不爱想！”
　　窗外，秋风扫起一只黑色塑料袋，飞过行人头顶，傍晚时分每个人面容疲惫，情侣们也行色匆匆，他们中相当一部分并不相配，很多人分手再分手，轻松拥有一堆破烂经历。
　　忘记了是谁先动手，也许是同时，在那个逢魔时间，那堆生蚝间，我们掀翻了桌布。很激烈的一架，发泄着长久以来艰辛生活积累的酸楚愤恨，以及一些细碎的摩擦和不信任。
　　我哭着从饭店跑到海边，中秋节的傍晚，海上生明月。熊猫的电话追来：“走了就别回来，今儿有姑娘在这儿过夜！”
　　我买了堆啤酒一罐罐喝，酒罐在黑夜的海面游荡，带着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他由大学时的上进青年变成了一个猥琐的男人，从他现状判断，他似乎很开心，为什么越堕落越开心？为什么有爱有梦的人却在因为有爱有梦而受伤，那些本该引以为傲的品质，为什么反成我遭他践踏的软肋？昏昏沉沉，我向深水里走。
　　是音乐声叫醒了我，灯光大亮，我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房间里……包围在床前的是公司经理，和罗汀。
　　我捧着脑袋瞠目，不明白他们怎么找到我，但隐约顿悟了那间公司其实和罗汀有着什么关系。托他的福我才有工作吗？我觉得羞耻。
　　经理识时务地走了，罗汀无奈地站在床前看了我一会儿，眼睛里有种类似关切的物质在流动，辐射得我语塞了，只能干瞪眼，于是两个人像两台深海探照灯互相照耀，直到他败下阵来，给我多盖了一条被子，跑去厨房煲汤了。
　　盘子勺子哐啷啷满地滚的声音经久不息。
　　Part 4
　　在罗汀家躺了两天，我离开了，我要工作，我不是只靠爱情才能活下去的人，我本以为我是，可是我不是。不敢回家让爸妈看到我的衰样，暂时去到一家包食宿的便利店工作。上班没几天，熊猫找上门来。
　　这个烂人贼眉鼠眼地对我动之以情，巧舌如簧地蹲在我面前，最后将一切过错推给了金星逆行，说荷尔蒙乱飞不是他的错。
　　见我毫不为其所动，他摊了底牌：“那个喜欢你的傻小子很有钱是吗？找他混点钱成吗？最近手头紧。”上帝让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我抄起拖把驱赶他。
　　“我看那**对你死心塌地，不要死脑筋了宝贝儿！有了钱咱一起吃喝玩乐不好吗？”他将我摁在墙角，酒气熏天的嘴凑上来。
　　什么叫千钧一发！是在罗汀把拖把拍到熊猫的脑袋上时我才理解的。熊猫抱着头蹲到地上哀号，但很快就恢复了禽兽本性，一跃而起向罗汀奔去。
　　咣！酒瓶爆裂。
　　便利店里有人报了警，警车直接把我载到了医院。
　　只有我受伤，我用酒瓶拍伤了自己的膝盖，成功地用鲜血吓住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熊猫松开了卡住罗汀脖子的手，罗汀没有因为我被坏蛋伤害，我觉得值了。
　　我不想再欠他什么。
　　Part 5
　　意大利，它每年生产的葡萄酒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多，它还生产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凄美的故事。其实，酒和姑娘都是危险品。
　　“跟我一起回意大利好吗？我必须跟家人回去了。”酒精让罗汀哀怨地趴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好吗，土拨鼠？”
　　“咱们跟老板商量商量，把这块桌面给你买了吧？”我冷淡地答。
　　“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女孩，勤劳自律有才华，还有颗很好的心，你配得上更好的生活。”他喝光桌上的酒，变话痨。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腿伤复原后我约他出来，这场绵亘多年的拉锯战已经长得超出了我的智力范畴。要结束它。
　　他突然伸出手拥抱我，我慌忙转开头，但那仍是一个稳妥的拥抱，温柔的很有感情的样子。然后他的眼泪粘到我脖子上。酒吧里反复低唱一首歌：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歌词很入骨，我却烦死了这个煽情的气氛。
　　“有你这么死缠乱打的吗？再见吧永远别回来。”我粗暴地把他掀翻在沙发上，像个女流氓一样点起一支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换掉电话，换掉工作。就这样，我们像杯底的气泡，相互碰撞，各自消失。
　　春天时，我与熊猫狭路相逢。
　　他从一辆车里蹿出来，穿得人模狗样：“嘿你的小情人可好？代我问候他，多亏他给爷的钱！你看爷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我会恪守和他的约定，不再找您麻烦，一切都托您福哈哈！”
　　这场莫名的战役中他赢了，北岛那句关于卑鄙者的诗永不过时。
　　我穿过闹市，春天的风灌满毛衣。
　　有个人可真傻，你以为钱能帮我解决所有问题，可钱能买来时光流年，兑换情感幸福，买走愧疚后悔吗？
　　记得我从餐馆离职那天，那个伪文青在大讲卡尔维诺，然后讲到意大利，像是心电感应般，我抬起头，看到了窗外正向我挥手的你，你的笑好像B612星球上的小王子，我心中震动，脚下一滑，盘子飞到伪文青脸上。
　　是了，我承认，我的剑拔弩张都是伪装，这场叙述中我从未坦诚过。在我心中你就如守护爱斯梅拉达的卡西莫多一般温柔的存在，令我眷念。但我不能设想太多，我怕心中会泛起跌宕的巨大潮汐，而自己完全无法收拾。在这座狼奔豕突的城市里，我每天提刀上路沉默寡言，被生活磨砺粗糙，早已长出一个冷硬的外壳，而你一直在美好中成长，对痛苦所知不多。你是我无法企及的人，应该去最美的时光里生活，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爱斯梅拉达。
　　可这些不能再说给你听。很久后辗转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你的消息。
　　那个我们分别的夜晚，我甩开你出酒吧，暴雨倾盆，我疾步走，没发现身后你跌跌撞撞追赶我。你醉卧暴雨中，在医院躺了好多天，元气大伤，醒来后发现我斩断了你我间的所有联络。
　　像一场密度很大的梦，我总会忆起那个分别的夜晚，你抱着我流泪，泪浸湿我的衬衫，润物细无声。事隔已久，你好些了吗？我不好，那些潮湿分子已经像毒药一般渗透我的五脏，每想起你，我就悲从中来。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但我不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