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二代”：我们的希望还是在田野上] 农二代

　　编者按：　　人类的发展，从来都是后人站在前人的肩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具体到个体，亲代与子代之间的资源传承却常常引发争议，因为这可能关涉到公平。当我们习惯了官二代、富二代们衔着金勺子、早早站在起跑线上时，却发现“X二代”有了新的成员：2012年，韩寒、蒋方舟们，被质疑代笔，他们的父母皆是舞文弄墨的好手……代际之间资源传承的边界或底线被逐渐突破后，数亿的“农二代”们更难跳龙门，或许他们的希望还是在田野上。
　　我的家乡位于苏皖交界处的高淳县，县城有两所好一点的高中：高淳县中和高淳县二中。这些我是没有资格进入的，以我的成绩只能选择进入另一种体制下的学校——职业院校。
　　被鄙视的起点
　　在家乡，若有人问你在哪里读高中，回答是县中的，一家人都特有面子；而回答职高的，立马就会遭受鄙视的目光。上了一年职高后，我也明白这种鄙视并非没有道理。
　　刚入读时，我打算好好学习，可开学第一天，就受到了来自高年级学生的恐吓：你给我小心点！职高的校园里，都是一些提前被老师、家长和自己合伙抛弃了的“问题学生”。只要闹得不过分，老师绝不会管。不少女生怀孕又堕胎，之后就一步步沉沦，甚至流落到大城市卖*。所以，家乡人视这类学校为技校（鸡校），学校时有学生被开除，或因打群架，或因违规生育，或因伤了老师。面对这种现象，我从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渐渐麻木。
　　高考结束那天，我深知不可能考取大学，面对即将离开的学校，我只能在心里狠狠地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随后，我进入了一所位于苏南发达城市的职业技术学院。仿佛重获自由般，我欣喜地盼望着另一种环境——那种恍若大学的感觉让我有种莫名的幸福和激动。然而，又一个梦破灭了。
　　我想学好专业课，却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功底和学习能力。拿着与社会现实脱节的课本，听着老师照本宣科，只感到反胃。由于学校仪器不足，学生人数又多，因而极少安排上实验课。
　　我想加入学生会或社团，这样或许能学到更多课外知识，比如弹奏乐器之类。但最终发现，校园里基本都是我这样一无所长的农村人，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根本没机会培养个人的兴趣爱好。由这样一群人成立的社团，也只能聊天，磕瓜子。
　　大专生的路并不好走
　　我实在不想虚耗光阴了，想做家教，人家要求至少是本科生；想趁暑假打工挣钱，贴补生活费，可现实又着实给我上了一课。
　　我们通过校园招募栏获知某工厂招暑期工的信息。七十几个同学自费挤在最多只能容纳35人的大巴上，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同时又有抑制不住的兴奋。经过3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了目的地——一个工业园，放眼望去只有水泥路和工厂。大家顶着太阳，在工厂门口排成三队，等着厂主面试挑人。然而，站了许久，直到阳光不那么强烈了，面试官才出来说：“只要20个人，你们听完下面这段话，如果还想留下就站在原地，如果不愿就请立马滚蛋！第一，一个月工资500元；第二，住宿是20人住一个宿舍，两人睡一张床，厂里包午餐；第三，一天工作12小时，两班倒；第四，加班没有加班费。”
　　大家极度气愤，大部分同学毫不犹豫地回到车里，扯着嗓子喊：“把我们当奴隶啊？”我和一些贫困生商量了一下决定咬牙坚持。当然，入厂第一天，我们才真正懂得什么是廉价劳动力。
　　那是个不足百人的生产笔记本键盘的小厂，里面很多不满20岁的女孩，也有童工。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工作强度，餐食和住宿条件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次经历让我意识到大专生简直就是社会的残次品——没体力，也没学历。看到很多小型加工厂的流水线以非人的待遇招收童工，我才体会到社会根本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好。
　　前途一片迷茫，现实仍是得过且过。我们没完没了地上网、翘课、打球，只想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挥霍一空。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更加残酷的现实也降临了。2009年金融危机，学校组织的就业招聘会上，很多企业都是来走过场，而非真正招人，简历大多被扔进垃圾桶，女生哭了，男生在垃圾桶里翻出自己的简历踌躇着。所有毕业生的脸上都是近乎绝望的表情。我们突然觉得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疯了似的跑各种各样的招聘会。在那人山人海里，我们仔细读着每一条信息。但那里跟学校一样，大专生的简历塞满了垃圾桶，更多的用人单位根本不接收我们的简历。
　　回到宿舍，再也没有往日的豪情万丈和欢声笑语，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我们被学校告知：为保证就业率，没有就业单位的同学，毕业论文不通过。后来，我统计过班里的就业情况：45人里只有2人靠自己找到工作，其余的都是家里人托了关系或者失业在家。
　　穷人教育，只能教育出更多穷人
　　在一些地方，职业教育只是一个欺骗农村家庭钱财的局，对很多学子而言，更是浪费青春的场所。看到很多媒体报导大学生求职时还不如大专生有优势，中专生或大专生的薪酬高于本科生，我真有去抽那些记者的冲动！有几个学子是通过职业教育改变命运的？他们不过是被学校卖到企业做廉价劳动力。至于很多职业学院举办的科技大赛之类，就像皇帝的新装，不过是一块遮羞布。
　　参加工作后，我发现很多大专生都是在工厂里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培训后，才能马马虎虎上岗。学校的教育职责都转嫁给了企业，这样的职业教育还有什么价值？
　　而职校最大的作用是收留了农村人的下一代，让我们不至于过早进入社会——这个令人沉沦的“收留所”。可怜的是，众多农村家长们（大部分家长都是农民工）愿意付出辛辛苦苦打工挣的血汗钱，只求“高等教育”能改变孩子的命运。
　　但我们的命运哪里还能改变？
　　我们的爱情经不住金钱的诱惑，现实告诉你：你必须成功，因为爱情也需要成本。车买不起，房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个梦！
　　工作一样是种奢侈。即使你想创业，有好的项目和方向，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也会让没有人脉资源的你寸步难行。而资金对于一个职业教育出身的农村人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最终能选择的还是打工。现在80％的大学或大、中专毕业生，都是靠中小企业吸纳。这些小企业，不是融资困难，就是一些极其低端的小型加工厂，企业主自顾尚且不暇，他们哪会有精力改善工人的生存环境？这些打工仔，有多少能真正学到东西？有多少能双休，住上像样的宿舍？又有多少能保证每天只工作8小时？
　　很多时候，我不敢说改变命运的话，追求的仅仅是生存，仅此而已，但也并不轻松。
　　医疗——我们家就是因病返贫，医生用糖尿病人的血给我爸输血。出院时，收费单上突然出现伙食费，可我们农村人都是自己带餐具自己送饭的。
　　养老——我曾读过《中国农民调查》一书，这让我深刻了解到什么是中国农村。父母把我养大不容易，所有积蓄都用在了给父亲治病和供我上学上。可是我上完学才知道，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难以解决，更何况他们的养老问题。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里，教育都是大多数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但今天，作为一个主流教育体制下的畸形儿，一个被社会、学者、企业、老师、家长所鄙视的职教生，我还要奋斗多少年才能和大学毕业的白领们一起喝咖啡？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思考着这些问题，唯有一声叹息。
　　（注：这是一位职业院校的学生，写给《南风窗》的一封长信，讲述他所经历的职业教育。我们刊登于此，希望引发更多人关注代际之间的资源传承问题、关注农村大学生在城市的发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