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怀念遥远的你【渐渐遥远，慢慢怀念】

　　我们那片土地，如同大多数偏于边远的山乡，有着茂密的植被、曲折的山路、清冽的河流，以及浓郁的乡情和厚实的人们。时至今日，这片土地的模样依旧如初，我年少时的记忆也似乎因此而备受呵护。
　　我家临水而居，常常，“咚咚”的流水声会在夜晚深入我的睡梦。水声掠过耳畔，清晰异常，仿佛要陪同我以记忆作为通向昨昔的隧道，抵达那些远年的时岁。
　　同样是在这片土地上，依旧是那条为伴多年的河流，只是时间要不断地回退。那时年少，我常赤脚缓步于撒满了沙石的河滩上，漫无目的——这确是那时隐秘的乐趣。当背影坠入了夜色的孤单之中，我总会展开自己对这里以前样子的猜想——那个时候，这里尚无村庄，也没人群，而是一片亘古未化的蛮荒之地。我就这样漶漶无边地想着。走上铺着碎石的沿河小路，看到几个农妇正举着细长的勺柄浇菜，一阵强烈的粪便臭味随风袭来。望着远山，大块大块的云朵堆积在杉树顶上，正烧得通红。眼前，鳞状的瓦顶铺排在由远而来的暮色中。十五岁之前，这样的行走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
　　我家屋后边河水淌过，有几年夏天暴雨连连，洪水接着奔泻而来。每当那时，家人就会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地将家中重要的东西搬到地势较高的亲戚家暂放。我们一些少年对洪水的到来却表现出了不合时宜的兴奋，觉得浩浩的大水在冲击着村庄的平静时，会给我们带来不亚于一场露天武打电影的视觉刺激；而且在洪水退后，去捉鱼时总会收获不少，有时猎物还是那种大草鱼（往往是洪水从别人惨淡经营的鱼塘里冲出来的）。我的妹妹就曾捉到过一条据说不下五斤的草鱼。当时她正拿着网鱼工具在离我家不远的小水塘中捉鱼，忽然看见旁边的草丛里有一条草鱼在不断地挣扎着，于是她便麻利地用网鱼具罩住，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鱼放入小竹篓中。
　　南方同水为邻，能在深浅不一的水中来去自如，这对于南方少年而言，显然再正常不过。可溺水事故还是时有发生。出于安全考虑，我的家人不大允许我下水，但他们的一厢情愿却根本无法终止我对游水的渴望与喜爱。下水游泳是我们在成长中不容也舍不得绕过的必修课，我们很快就能在水里畅快无阻地随意驰骋。我的家人不为我的成长划定道路，不会逼着我看书做作业，也没让我像其他孩子那样在极不情愿中将精力花费于农事，因此，我能够轻而易举地逃避家人对我游水的追问，我充分地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少年在此阶段所应有的自由和无忧。
　　我们寨的那条河太小，我们更喜欢去寨子外的那条大河畅游。那时小叔和表叔都尚未外出工作，无所事事，而我的平时玩伴们都随其家人上山干农活去了，所以到寨子外边的河中去捞河螺不失为一种好法子——既能消遣闲暇时光，又能为简单的饭桌上添点花样，还能享受游泳时的乐趣。我们通常是在中午去的，阳光灿烂，河水暖和，在水里泡上较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感到身子发冷。我能在水下潜的时间要比他们俩更久，因此我所捞河螺的数量并不少于他们。
　　河的沿岸生长着一片竹林，有大量的竹笋冒出土来，捞完河螺后我们便会顺便拔些回家。有一回我在拔竹笋的时候，目光在不经意间被不远处的一片稻田所吸引。那里，与我同年级不同班的一位邻村女孩同她的父亲在田间劳作。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长我一岁，善良勤快，面容姣好，成绩优秀，很多男生都对她持有好感。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她家境清贫，双亲年迈，孝顺董事的她为了供她妹妹读书而辍学远去广东打工，以后我也再未见过她。我们那里的女子一般都很早嫁人，照此推算，她现在应该已为人妇。那时，她确实是个吸引人的女孩，我在拔笋见到她的刹那不禁心跳加速，之后心头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怅所笼罩。当时小叔和表叔要赶着回家吃午饭，我不得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游泳能为我们带来乐趣，而听故事也是我们这些少年所热衷的。我们在寨子中心的鼓楼里，不止十遍地向火塘旁“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的老人索要故事。在我们为他捶背几百下之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始了他的叙述。他用眼角呈淡红色的眼睛看着聚精会神的我们，卖关子似地发出狡黠的笑声，瘦小的青筋暴涨的手放在满是裂纹的长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借以配合他的故事。他给我们讲的有薛仁贵东征、罗通扫北、七侠五义，以及我们侗族的娘梅恨、姜良姜媄等的故事，大大地满足了我们的猎奇心。
　　那位老人还给我们讲鬼故事，他说有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对于故事的真假，我们无从考查，且那时年少，往往宁信其有）。他说，暧昧的夜里，幽灵们常来到河边走动。有一次，他一人洗完澡刚上岸穿衣服，就看到一个穿着蓝色侗服的女子正在洗一张缠于棺材盖的染布，她的头发垂至腰间，脸部发出荧光。他被这个诡异的画面吓得魂飞魄散，缓过劲后便本能地拼命逃离……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着一种吓唬人的语气，而且显得不容置疑。当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加上受到那个诡异故事的渲染，我们都不大敢回家，生怕途经的某个漆黑角落会突然出现一个足使我们魂飞魄散的灵异画面，所以都十分期待着家人正好从鼓楼旁经过，然后安心回家……
　　茶水在杯中变绿，岁月在纸上泛黄。年少时的生活，年少时光所经历的那些事儿，日趋遥远，却清晰依旧。时至如今，回忆那些过往的片段，像进行一场让人感触良多的梦，每一次的回首就好像是在梦中将往昔重新经历，而那梦一样演绎的画面，不断地随着记忆的长镜头探伸至今，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