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队长] 美国队长3

　　1　　那就是我们村了，我熟悉的小山村。　　越来越近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就像正慢慢打开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只怕她带起一片尘埃。我熟悉的小山村在我潮润的眼眶中浮动着，漂洗着。我想，她一定不会再是三十年前我们离开她时的那幅破败、凋敝的图景。
　　变了，是变了，村中宽展的碎石路再不是坑洼不平、满是泥泞的泥土路；红砖红瓦瓷白的墙，再难见到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小山村的每处景致，都像在生长着触角,碰醒我遥远的记忆。那原先是一片粪场的地方，后来改为我们知青的篮球场，而今也是座座红砖红瓦的房，好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小山村的一切都还是小小的，淳厚的，永远都不会使人心涣散。十月的乡村，阳光朗照，像聚集了太多父性的仗义与宽容。十月的山村，晴空如洗，像糅合了太多母性的温婉与深情。
　　那棵老槐树，是当年移栽到我们知青点新房前的，巨大的树冠像一堆轻盈的云，阳光下，竟是那么郁郁葱葱、一尘不染。树下站着一群人，迎来我们一群人。树还是那棵老槐树，人也还是这些人。只是，树下的人那张张面孔已是如此的苍老难辨，红黑的肤色中饱含了太多的艰辛。那颤巍巍伸过来的双手，粗糙而泥污，只怕是传递不尽这一份思念之情。我将目光飞快地扫视而过的那一刻，只感觉迎过来的目光有些游离不定，且如树下泥土一般沉重。我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他的目光应该是果敢而坚定的，人群中应该最先传来他的声音，尽管那声音沙哑而低沉。我甚至记起他总爱穿着的那件洗了又洗，再经不起揉洗的衣服，记起他总是清咳一声，用右手帮扶着愈来愈弯曲的腰身，使人们的耳目聚拢。“老队长在哪里呢？”他没有走出人群，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老槐树下只有星星碎碎的光斑散落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和地面上，从乡亲们那里得到的回答是：他早已离去，走时，还没有过六旬。
　　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想起当年我们就像被一阵风从远方吹来的子种，种植在这里，扎根在这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又多像是一群未睁开双眼，伸长了脖子，嗷嗷待哺的幼小生命。是这片火热的土地锻造了我们的筋骨，是这里清凉的井水洗涤了我们的心灵。可那一年秋天，我们走了，走得是那么匆忙，那么斩钉截铁，把一切都丢弃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回城后的日子里，在变幻莫测的现实生活面前，就总能感到有一股力量，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牵引着我走出迷茫与困境。那是一根红线，我永远摆脱不掉的红线，它贯穿于我生活的始终。我常常想，红线的那头，该有着怎样的一双紧紧攥握着的大手，随着岁月的迁延，我愈来愈感觉到，那双手分量的沉重。顺着这条红线我今天回来了，我要寻找到这双手，仔细看看这双手，紧紧握住这双手。
　　2
　　要不是那辆奥迪轿车在村中的土路上颠簸着驶到我们跟前嘎然而止，那个个子不高，脸上堆着笑容的开车人，下了车伸着双手向我们走来；要不是陪同我们参观的乡亲们的介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就是现任村长的。“欢迎，欢迎……大家好……”他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上身很不得体地套着一件簇新的黑色西装，头发未经梳理地随便地倒向一边，他很让我们仔细地“观赏”了一遍。但不论怎样，我们还是以一种十分钦佩的目光投向他的，为村中有这样一位勤劳致富的带头人而欣喜。据说他开了一家小选矿厂，是个百万元户。他似乎是在以轻描淡写的表情和举止来回应我们的夸赞，以示他的谦逊。只是我不知该如何与他亲热起来，他的隐隐地流露出的心为形役的一面使我感到很不自在，顿然使我们之间语塞了。而此刻，另一个人的身影却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起来。
　　“队长，队长……。” 那时，大队长就是一村之长，我们就是这样不带姓氏地称呼他的。记起那是刚来到这里时，我被分到一小队的那一天，他还是一小队的队长。在他看来，我们就像是远方来的“贵客”，像箅子似的，在他的笑容里盛满了可爱的友好而箅尽了伤和气的成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劳动，就是平整篮球场，他远远地或站或蹲着，满眼流露着的是和蔼与等待。他没有把我们看成骄娇二气的人，至少是在心里不去这样认定，他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和我们渐渐熟了后，有时开起玩笑，他总是先拿一下架子，然后模仿我们家长的口气：“这个……这个……”是那么的可亲。对我们知青，他总是爱护有加，甚至他的心总像是秤盘在悄悄下沉，而把高高扬起的秤杆朝向我们。他是那种冷不丁在他背后多看他几眼的人，是那种你永远想象不出他睡觉的样子的人。他的眼光总是先于你投向这里或那里，而快乐总是落后你半拍才表达。他就是这样一个既可爱、可亲又可敬的人。
　　一队的队部早已不见了，站在原来一队队部所在的地方，只有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使人眼热。仿佛又听到了老队长那沙哑的嗓音：“一队的社员们注意了，……”每天都能几次听到他在布置任务、通知分配、召集开会的广播声；仿佛又看见队部内热热闹闹的情景，有时是社员们在核对工分，有时是党员们在开会、学习。那时有这样一句话:“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当队长就必须做一个可信、可靠又公正、公平的有心人，什么时候都得快上半步，什么都得多运筹一筹，用行动，用良心换取信任是制胜的法宝。
　　3
　　最终，我们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片荒僻而贫瘠的土地。我们一件件地抛下了不再使用的用具、物品，只为去续接中断了的人生坦途，去弥补知识的荒芜。我们似乎把一切都通通抛弃了，只为能在正日新月异地展开着的新天地里高高地飞起。
　　然而，我们又怎么能完全抛弃得了呢，在那里印满了我们稚气、蹒跚而行的脚印，栉风沐雨中，使我们变得坚忍不拔，不畏困苦；在那里记载着我们涉世之初的忧愁，也记载着我们人生的打谷场上，那第一次繁忙、热闹的丰收图景中的无比喜悦；是那片乡情醇厚的土地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勤劳、正直、志气与责任，懂得了人情冷暖，结下了真挚的情谊。
　　欢迎我们的“情系故乡联谊会”几个大字端庄地书写在我们原先的住房，现已改作村小学教室的黑板上。是的，这里怎能说不是我们的故乡呢？我们在黑板上一一签下了我们的名字，让我们的名字再一次亲一亲这片热土。当年的治保主任讲话了：“当年，你们正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来到我们这个山荒水穷的小山村……。”他手握认真写就的讲稿，神情庄重地朗读着，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虽落后虽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却令人振奋精神的农村文化生活之中。接着是现任村长讲话，他看上去有些局促，有些矜持，他的手很不自在地搭在桌边，他的眼神不很坚定地投向我们，使人觉得他缺乏那种在公众场合讲话的历练，又觉得这并不是他努力的方向，他在尽量以他的方式掌控着局面，使得我们只得以一种心平气和的情态看着，听着，只觉得又在为他掩饰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并没有在我脑海中留下准确的记忆，他的一言一行让人感觉到他是在努力捡拾起早已丢弃殆尽的什么，使得他在我们面前在文化素养的某些方面落差尽量缩小。他始终是那种固定的微笑与语气，总是在做着减少误解的努力，却缺失了流入人心的那份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