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想你 [我的“真正”老师]

　　1948年，我考入武汉二中读初一。上第一节课时，一位身材颀长，头顶光秃，着一袭青布长衫的老师一进教室，全班就哄堂大笑。不料这位老师竟和我们一样笑了起来，这下教室里更是一片欢腾，像过狂欢节一样。
　　大家笑累了，他才开腔：“同学们，笑什么？笑老师是光头吧；我笑什么？我笑我不是唐僧，是老师，是真正的老师。”他转身在黑板正中工整地写了“曾正”两个大字，“这就是我的名字。从这时起，我‘曾正’就是你们的级任（班主任）老师，我‘曾正’就教你们的国文……”
　　这个见面使我们兴奋不已，下课后还议论纷纷：“‘曾正’是我们的级任老师，‘曾正’教我们的国文，多有趣，多新鲜呀！”
　　不料还有更有趣、更新鲜的。不久，做国文作业，有一题是用比喻词造一个非比喻的句子，我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曾老师的光头，信笔写道：老师的头亮闪闪，好像擦了三两油。本子交了后，我又感到内疚，惶惶不安起来。等到再上国文课，一看到曾老师夹着作业本来了，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起来。可是，就在他抽出我的本子，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时，耳边却传来了那浑厚而柔和的声音：“这次练习，杨孟琪做得最好，特别是用“好像”造非比喻句，他造的是‘老师的头亮闪闪，好像擦了三两油’，真实、准确、形象！”全班笑声鼎沸，大家都转过头来看我，曾老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大家又回过头来看他，更是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接着一件更令我意外的事发生了。学校规定晚上11点钟关门，住读生必须在这之前回校。有天晚上，有位同学说民众乐园正演“美猴王”，他的叔叔看门，我们可以不用买票，我们四位同学动了心，跟他去看戏了。谁知这戏11点多钟才散场，学校早关门了。我出了个主意，让大家边拍门边喊：“失火！”这一招还真灵，只是学校乱成了一团。第二天早操时全校集合，我们几位被叫上台，训育员要我们依次检讨。我第一个走向台前像演滑稽戏一样一个90度鞠躬，说：“昨晚看戏，超过11点回校，违反了校规。特此检讨。”又是一个90度鞠躬，“至于说‘失火’，我们说的是‘是我’，乃看门师傅年迈之误。特此更正！”最后又是一个90度的鞠躬，惹得全场大笑。第二、第三位像背书一样学着我的腔调神态表演，全场笑声连天，连满脸杀气的训育员也笑了起来，只好把手一摆说：“算了，算了，解散！”曾老师把正在得意洋洋的我们叫到办公室，我们第一次看见他满脸怒气的样子，害怕极了，他说：“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告诉我，昨晚喊的是不是‘失火’！”我们只好承认了错误，他说：“调皮不是坏事，做人不诚实可不是小事。”就这件事，我们四位当年成绩单上操行栏的“诚实”项都是“丁”等，这也是我平生唯一的一个“丁”等。
　　这时我才悟出曾老师追求的就是真，他上课更是引领我们求真。记得在上《论语・公冶长》中的“宰予昼寝”时，他首先引导我们从词到句理解课文：“‘宰予’，孔子学生的名字；‘昼’，白天；寝，睡觉。‘宰予昼寝’就是宰予白天睡大觉。所以，孔子批评他……”
　　“这不合情理！”一位同学打断他的归纳，“宰予是72贤人之一，孔子的好学生，怎么会大白天睡觉呢？再说孔子是循循善诱的，怎么会骂宰予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也’呢？”
　　“我认为应该是‘宰予画寝’，也就是宰予在寝室的墙壁上作画，孔子告诉他这墙壁的质量太差了，不值得画，就像‘朽木不可雕也’一样。大家都知道那时文字是刻在竹简上的，画字（指繁写‘�’）中间的一竖被磨掉了，于是成了昼（‘�’）字。”那位同学侃侃而谈。曾老师微笑着听完了，说：“很好，请大家到图书室去查资料，下节课讨论到底是‘昼寝’还是‘画寝’。”接着他在黑板上写了《辞源》《四书集注》等参考书目。
　　第二天，一方认为《广韵》上“寝”当“室”讲，应该解释为“宰予画寝”；另一方则举出《论语》中的“寝”字共5处，除一处是“寝衣”指盖的小被子外，其余都作“睡觉”讲，而且孔子在后面说的“于予与何诛”即“对宰予我何必操闲心去责备呢”也是针对人讲的，应该是“宰予昼寝”。曾老师一直认真地听着，等双方争论够了，才作小结：孔子时代“寝”与“室”是两个不同意义的词，《广韵》是隋代陆法言写的，“寝”当“室”讲是后起义，孔子骂宰予是事实；好学生、循循善诱的孔子都不可能没有缺点，也不能认为有了缺点宰予就不是好学生了，孔子就不是循循善诱的教育家了；“爱而知其恶”“爱之弥笃责之弥深”，特别要体会孔子对好学生的严格要求。听了曾老师的话，我们终于知道求真是要下多么深的工夫啊！
　　不过，求真的曾老师，也隐瞒过一次真相。当时，正是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们经常上街游行。训育处想抓“害群之马”，在全校搞“时务测验”（其实是火力侦查），我一看题目全是“拥护领袖”“戡乱救国”之类就烦了，于是针对“时务”，在试卷上写了一副对联：“不识时务交白卷，甘受惩罚得零分”。测验后，听说学校要大开杀戒，我正惶惶不安，不料开除了10多人，却没有我们班的，我更是安然无恙。武汉解放后，曾老师要调走，我去看他，他拿出我那份答卷，并批了“不识时务为俊杰”七个大字，开怀大笑，我才恍然大悟，说：“您事事求真，这回却隐瞒了真。”他笑声更大了：“我不是姓曾名正吗？‘真正’，要讲正义嘛！”并且告诉我，要追求“真正”，必须具备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中那个孩子的一颗天真的童心，一双无邪的慧眼和一张百无禁忌的嘴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地下党员，曾正是化名。
　　曾老师教给我“真正”，而“真正”的人生是艰辛的。1957年，我在《新建设》发表的文章中，谈到“零逻辑”，因举了《国际歌》与《东方红》的例子，而被注销清华大学副博士生学籍送北大荒劳动；1966年，在教学中，因更正了《人的正确思想是从那里来的》中的一个“那”字，而被打入“另册”；1979年以后虽被评为全国百佳校长，却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人。
　　“不识时务”被言中，“俊杰”则未必。我正感到茫然，退休时又收到曾老师寄赠的条幅：“有识是豪富，不屈为至贵”。这不正是追求“真正”者的价值观吗？是的，我有了虽没成佛但已悟道的感觉，又振奋起来，以三无（无禁区、无偶像、无顶峰）两新（内容新、形式新）自律，给全国七八家报刊写稿，在全国各地讲学。
　　每当夜静更深，我独坐窗前，为追求“真正”冥思苦索之时，仿佛又看到了那头顶的亮光，又听到了那爽朗的笑声……
　　（作者地址：武汉市洪山区虎泉教师小区24栋304室邮编：430079 插图：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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