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外婆的诗_外婆的纪念

　　转眼之间，外婆过世就已经八年了。在不少篇章里，我都或多或少地写到过外婆，到她墓前之时，我还是觉得我一直没有真正地写到她。　　从我记事起，第一个在内心扎根的人就是外婆，因为我是外婆带大的。日复一日的童年，外婆是站在我记忆最中心的地方。那时我从未想过外婆曾经的生活，只觉得外婆就是外婆，就是那个我每天从床上醒来就必须看见的人。
　　印象中的外婆永远都是同一个样子，梳得精致的头发，颧骨高耸的脸庞，总是微笑的嘴角，当然还有她一直喜欢抽的烟。或许童年就习惯了外婆抽烟的样子，我从来觉得抽烟不该是男人才拥有的特权。
　　外婆住的地方是在一条七弯八拐的巷子里。房子是一栋瓦房，进门的左边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彩色肖像画。我记事起就熟悉它，但后来才知道，那肖像画的是外公。他很年轻时就得病死了。外婆从没和我们说过外公，似乎她只需要这幅肖像，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外婆家的屋顶非常高，一根粗大的横梁上是人字形的屋顶。我那时很怕这个屋顶，不仅是觉得它高，还因为外婆喜欢给我和哥哥说故事。外婆的故事总是离不开一些神鬼之事，我总是想听，每次又总听得毛骨悚然，看着上面那根高高的横梁，就感觉上面伏着某个鬼怪。外婆见我们害怕，总是不以为然，在她眼里，那些鬼怪没什么好怕的。或许这世上的一切，在外婆眼里都没什么好怕的。
　　当我长大之后，慢慢知道外婆的故事了，我才知道她对什么都不觉得可怕是因为她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很多年前，我计划将外婆的一生写成一部小说，当时写了大约有两万来字，却不慎将那个写作的本子弄丢了。小说没写下去，但外婆的故事总在我心内起伏。
　　外婆是个弃婴，所以她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生日。但收留她的那户人家因为没有子嗣，对外婆视同亲出，加上家里还算殷实，所以外婆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过得算是幸福。到出嫁之时，也很美满，因为她当时嫁给了一个军官，随军当了官太太，但这种日子很快结束，那军人在当时不计其数的战争中的某次战役中死在疆场。外婆和他感情很深，当时便哭着投河，想以死殉夫，亏得被人救起，才又活了下来。
　　丈夫死了，自然也就不能再随军营生活了。外婆独自出来，还好那军官给她留下不少金银器皿。据妈妈说，当时外婆随身带着两个一米多长的箱子，里面全部是那军官留下的财产。但外婆毕竟成了寡妇，在那个年代，少不了受人白眼，最让她难受的，是她没和丈夫生下一儿半女，被人说得极为难听，甚至丈夫的死也被说成是她的脸相不好，和那男人犯冲造成的。我总是想象着外婆的那段艰难生活，不知她是如何度过去的。
　　也就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我外公出现了。我外公看中一个寡妇，其实是看中那寡妇的钱，外婆没处可去，便和那个终于成为我外公的男人结婚了。她的钱很快被外公挥霍一空，同时给他生下儿女。他们结婚十年，是在不停地逃难和兵乱中度过去的。妈妈曾告诉我，当外婆生下我姨妈时，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外婆在树林中生下孩子，顺手砸破一个碗，割断脐带，站起来又走了十多里路，到一个难民营才歇口气。谁也不知道我外公当时在哪，他后来找过来，对外婆也没什么怜惜。我很难想象外婆当时会是个什么心情。
　　当她的钱被外公挥霍干净之后，外公做油漆赚的钱却很少顾家。昨天去给外公上坟时，舅舅说当时外公每天就只给外婆五毛钱，便是他妻子和五个儿女一天的生活费，其他的钱都自己拿到外面挥霍去了。当外公得病之后，自忖日子不多，便独自回到乡下老家，一年后死在他母亲身边。仔细想想，外公有可恨之处，也未始没有可怜之处。他死时才四十多岁，当他决定回老家等死时，心中一定怀揣着非常巨大的恐惧，乃至他不需要妻子在旁，不需要儿女在旁，只需要他的妈妈在旁。他死后翌日，其兄赶回长沙报丧。我妈妈当时参加工作不久，单位没有批假。妈妈说，她当时回家告诉外婆，外婆忘记了他的种种不好，哭得非常伤心，赶紧带着小女儿赶到乡下，亲手埋葬了她的第二个丈夫。而在之前，外婆已经埋过自己五个夭折的孩子。
　　那时外婆心中究竟有多么大的悲苦，我无法去想象。她只把丈夫的肖像挂在墙上，却一个字也不去提及。很让我惊讶的是，后来听妈妈和舅舅他们聊天时，忽然提到外婆心中一直怀念着那个和她只结婚一年便战死的丈夫。我当时感到内心一阵抽紧。那个用花轿将外婆抬过门的男人，不要说照片，连他的名字也没从外婆嘴里说出来过，却始终被她埋在心底。我有时感到，外婆的内心深处，一定掩埋着非常非常强烈的感情，只是这感情被现实一次次残酷地击碎，除了忍受和接受，她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妈妈后来跟我说过，外婆开始抽烟，就是从外公死后开始的。有时我眼前会出现一幅虚构的画面，外婆靠着床头，眼神悲伤地看着房顶，然后慢慢地点起她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在那些烟缕中，她的眼泪伴着咳嗽从眼眶里涌出。
　　也许是苦难经历得多了，外婆变得坚强起来。至少，我从来没看见过外婆悲苦的样子。在我童年那些年，我对外婆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她把我们管得太紧，使我很想离开这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个周六和哥哥跑到巷子口等父母来接我们的那个时候。到我和哥哥念小学了，才算是从外婆家真正离开。我记得外婆在我和哥哥临走时，忽然说了句，你们要记得回来看外婆啊。我当时怎么会懂得她内心的那些东西？怎么会懂得她这句话包涵的真正意思？那时我只是觉得高兴，几乎是兴高采烈地从外婆身边离开。
　　小学那些年，我真的很少去外婆家，到我上中学时，因为喜欢走路，每天放学，总是步行回家。也不知怎么，我每天很习惯地顺路去外婆家喝杯水再走，既不停，也不坐，就只喝杯水，喝完就走。记得有一天，我去外婆家喝水，见外婆站在外面，她一看见我，就忽然笑着对旁边的邻居说，“你看，我早说我孙子会来喝水的。”我对外婆笑笑，仍是和以往一样，喝完水就走，但路上却忽然想起外婆刚才那句话。不知怎么，我忽然有种被震动的感觉。我知道了，我的这个无意行为，实际上成为了外婆每天的期待。尽管我那时还小，却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我能够去感受另外一颗人心，让我能感受一些不会有人能够告诉的体验，也是在那个让我忍不住想哭的瞬间，我知道外婆多么爱我，我也是多么爱她！
　　我还记得很深的是，我拿到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资时，想也没想，就跑到外婆家。外婆接过我第一次给她的钱，脸上在笑，手却抹向了眼眶，对邻居说，我孙子给钱我了。这句话被她一次次重复，简直像恨不得告诉每一个人。我当时说不出那点钱对她的意义，即使在此刻，我感到我也无法准确地说出来。
　　当外婆患上癌症的消息过来后，我发现我已很久没去过外婆家了。我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去看她的情形。外婆躺在床上，我记忆中身材颇高的外婆居然像是缩小了很多。那时她已经无法起床了。在昏暗的灯下，我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回家后，我写了首《弥留》的诗歌，那是我第一次为外婆写诗。那首诗也是我写得最伤感的诗歌之一。
　　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