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存在你的姿态_存在的姿态

　　近年来，以动物为题材的散文创作可谓是佳作迭出。相较于此前因启蒙传统而生的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现如今的作家显然聪明了许多。他们明白，在时空流变万物苍茫的宇宙洪荒中，人类的有生之涯犹如白驹过隙，和猫儿狗儿其实并无两样，皆为沧海之一粟。只不过人之为人，就是要殚精竭虑地穷尽生命价值，以存在之思遣有涯之生。但那些猫儿狗儿呢？它们会不会也有爱欲情仇？会不会也像人类般纠结于存在之意义？要是搁过去，这些问题显然有些滑稽可笑，因为人类自个儿都活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谁还有闲情去操心其它物种？不过自打生态主义的思潮兴起之后，许多作家才幡然醒悟，原来其它物种也有纯然属己的存在形式。倘若我们舍弃物尽其用的眼光去琢磨它们，倒是有可能真正走近猫儿狗儿的生命世界。从这个角度说，我以为黄雪蕻的散文《野猫》弃绝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写作立场，凭借着细腻入微的体察随想，在野猫不卑不亢的存在姿态中，剥丝抽茧出了一个自由和尊严的世界。
　　作品以环境描写开篇，通过介绍机关大院的生活场景，首先点明了一个自然生物链的存在：“我们靠工作收入生活，我们养育孩子饲养猫狗金鱼鸟类等宠物，同时我们又不经意地养着一些下家――一大群靠吃我们的残羹剩饭活着的野猫们。”在这个浑然天成的生物链中，野猫显然居于末端。它们争抢残羹剩饭，既不乞怜也不献媚于“我们”，这种不卑不亢的存在姿态看似没心没肺，却恰恰说明了野猫独立超然的生命形式。或许在它们看来，残羹剩饭并非人类的施舍，而是自然的馈赠。我相信大自然定有其神秘理由让一种生命形式存活下去。可不是吗？就算“我们”再也无法给野猫提供食物了，它们也能百折不挠艰苦卓绝地生存下来。这种顽强与坚韧，其实已经点明了作品的主题意旨，即作为一种自在的生命形式，野猫或许比“我们”活得更为本色质朴，也更加能够洞悉生命的奥秘。譬如野猫的嚎叫，在“我”这等正经历婚姻痛苦的人听来，不就是一种揭示生命痛苦的天启之声？“它们就是我焦躁痛苦的心，流落在外彻夜号叫着。它们的每一声惨嚎其实都是我的心声，而它们对情和欲的痛苦与迷茫，其实也就是我的啊。”从这点来说，“我”和野猫的心有灵犀，不过是世间万物的共同心声，活着就得承受痛苦，情欲痴嗔、贪念烦恼皆是生活本质的外化，所以“我们挣脱不开注定了要受苦要难过。”倘若生命本就如此，那“我们”该怎么办？是自怨自艾沉沦绝望，还是奋然抗争不屈不挠？对于作者来说，无论选择了怎样的一种存在姿态，都只不过是我们的庸人自扰。且看文中野猫和宠物的不期而遇，在娇生惯养的宠物面前，野猫冷漠超然，压根儿就无视命运的不公，它们既不感伤自己的艰辛，也不炫耀野性的自由，而心酸的只有“我们”。所以作者才会说“我们多情而可笑，它们无情而不笑。”野猫仿佛参透了生活的禅机，所谓万事万物，各有其命。比起人类的贪嗔痴念，野猫的这种存在姿态可不更接近生命的本源吗？
　　但“无情而不笑”，仅仅是野猫在面对命运不公时的一种存在姿态，对于它们来说，奋力存活于此世，才是生命最为切实和崇高的目标。所以当野猫陷入生存的绝境时，它们可以坚忍抱团，绝处逢生。“小煤块”和“小白沙弥”两只野猫的境遇，颇让人感慨它们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灵魂。也许不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是出于求生的本能，野猫们之间才会互相帮助。然而，施舍者不觉得这是施舍，受惠者也不觉得这是受惠，所有情感皆让位于生命的自由与尊严。但这么说又似乎和野猫的生存境遇不相匹配，这群只以活下去为生命意义的小动物，时时寻找残羹剩饭的流浪者，能够奢求生命的自由和尊严吗？然而作者说：“我们和它们，这其中隔着物种之间遥不可及的幽冥距离，也拥有着物种之间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我们来到这世界，我们是一条条活着的命，所以我们就要奋力地生活下去。”也正因如此，“奋力地生活下去”才成为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价值观，它不仅真正诠释了生命的自由与尊严，而且也让野猫的卓然姿态嵌入人心、永不磨灭。
　　
　　叶立文，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